上海家宴
(2013-10-31 21:5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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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旅行情感 |
分类: 观察 |
据说今年桂花开得晚,空气里一直有甜丝丝的气味,令人沉醉。
七姥爷家在中山公园附近,临街三楼。十几年前搬进来时附近还是一片空地,如今已旧,身处闹市区。
出租车刚停好,七姥姥就从窗户里探出头喊我们。七姥爷下楼迎接。楼道狭长,大门已开。
家里依然保持十年前的装修。皮沙发、红木桌椅,水晶灯。深色木地板锃亮,到处一尘不染。
已近饭点。坐在沙发上聊天,时不时能闻到窗外飘来饭香味,混合着米饭、酒糟、酱油、糖的气味。
我在老公耳边小声说:楼下哪个馆子这么香?咱们去吃。后来才知道,其实是自家厨房里的味道。
鸡汤已炖好,焖在汤煲里,透过盖上小孔散发缕缕香气。老母鸡和咸肉、云腿、笋干炖在一起,汤色微黄、芳香浓郁、气味清甜。
凉菜已经拌好,统统码在青花盘里,端上餐桌即可。糯米藕、熏鱼、白切鸡、豆芽拌豆腐丝。
七姥爷已经七十多岁,为我们亲自下厨。我想他是真正的厨艺高手,因为他不怕有人观战。
他问我会做什么,我本要说什么都会。迟疑一下,大声说会煮面!他笑我,要求我站一旁学习,以后做给老公吃。
第一道是最简单的白灼虾。小小汤锅,半锅水,几片姜、一根小葱。七姥爷揭开锅盖给我拍照。然后把虾倒进去,再盖上锅盖。三分钟后,他捏着虾须把它们捞出来。后面几只沉到热水里,要用到笊篱。盛出满满一盘,我打算端出去。他制止我:烫!叫你弟弟来。
第二道是糟溜鱼片。鱼片已经片好,用蛋清腌好盛在碗里。大黑鱼,只取肚皮肉,没有刺。和豌豆、木耳迅速翻炒,加酒糟调味。
第三道他指着原料问我是什么,我答:锅巴?他摇头笑:咦~这是猪排啦!我万分好奇,那扁扁圆圆,沾满白色碎屑的东西怎么会是猪排?
原来,是从猪排骨上把肉片下来,拍松,再整个裹上面包屑。准备工作繁琐,做起来倒简单,下油锅表皮炸成金黄色即可。
他放下筷子,有点懊恼。说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啥问题,是神经兴奋所致。我想大概是见到我们,高兴吧!
菜很多,他又说去煮鸡汤荠菜小馄饨。我吃得高兴,问:当年我姥爷为何要离开上海,远去大西北?
七姥爷说:大概是当年大势所趋,支援大西北去了许多人。尤其我家这种成分不好的。不过那些人后来又都回来了。
我问:啊?姥爷为何不回来?
我妈说:因为认识了你姥姥。
我说:那可以骗她嘛!说你等我啊,我先回去再来接你。
大家都笑,我妈瞥一眼L问我:如果是你,你舍得这样对他吗?
大家又笑,七姥爷说:这样,你给外公上三炷香,问问他当初为何不回来?
姥爷去世已经整整二十年。那年我才八岁。小时候被姥姥姥爷带大,封存许许多多珍贵记忆。这两年觉得自己长大的一个标志,就是敢于重温那些回忆,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突然失去宠爱的黑洞,似乎逐渐被岁月填满。
上世纪五十年代,姥爷只身去了甘肃。在一个偏僻村镇当校长。当地很穷,只有粗粮,不会做,也吃不饱。他的同事,也就是后来我的姥姥总给他从家里带饭……
再后来,有了妈妈,有了我。
再后来,姥爷死于胃癌。没过多久,姥姥死于乳腺癌。
从大人的谈话中,我陆续得知其实大家遗憾的是他俩当了一辈子好人,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姥爷生前常到上海看望父母兄弟姐妹。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带许多礼物给我们,他们兄弟姐妹感情又深又团结。姥爷排行老五,七姥爷是家中最小的。
如今,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七姥爷也有七十三岁了。而我,其实只与他见过两面。
第一次是我上小学五年级。姥爷去世两年。远在上海的老祖父老祖母还不知道他已不在人世,我们名义上是去给老祖母过生日,其实是帮忙骗他们去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去上海。住在一个小阁楼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破旧的书架上翻出一本发黄的小说,叫《紫贝壳》。那也是我人生当中看的第一本琼瑶小说。
每天轮流在亲戚家吃饭,吃各种重糖重酱油的吃食,还有什么香菇鲜肉包,灌汤包小馄饨,觉得每家饭菜都无比好吃,遂招人喜欢。
那时候七姥爷正当盛年。印象中是他带我第一次逛超市。他跟我说爱吃什么随便拿,可我小时候腼腆,爱脸红,只会咬着手指呆看货架。于是,他一手拎一个筐子大步走,一手拽着我,一边走一边把各种巧克力、糖果扔进框里,偶尔会停下来说,这个不错,你可以分给小朋友吃。
那次带回家的东西我吃了很久。记得有个表皮柠檬味的小圆糖果,装在精致盒子里,酸得不得了,但又好吃极了。到现在都记得!
老祖父老祖母长寿,都活到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我们也不在。七姥爷打过一个电话,说其实他们早知道我姥爷已经不在了。大家编诸多善意的谎言,却忽略了为人父母的直觉。
再后来,几乎断了联系,大年三十会打个电话。有时候还会漏掉。记得收到过一个族谱,手绘打印版本,看过也就忘了。
最近一次是2008年,我去上海参加一个活动。受妈妈嘱咐,去看七姥爷。
上海的冬天很冷,我梳着一个乱蓬蓬的卷发,穿单薄小裙子裹着大衣匆匆出现,住了一个晚上又匆匆离开。就记得第二天早起,餐桌上摆满中西两种早餐,有咖啡有豆浆,有面包有油条,丰盛程度令我咂舌。
再后来再去上海出差,并未联系。
上海这座城市逐渐在我印象中留下一个模糊印象。如果说北京是家人,那上海就是远方亲戚。远远的,却一直在那里。纵然多年不见,依然亲切。
真正的家宴是我们到上海三天以后。我们在六姥爷家碰头,然后一起去附近宁波馆子吃饭。足足二十人,其中有一半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姥爷家的人普遍长寿。大姥姥已经八十几岁,穿米色底浅绿细格纹衬衫,最顶上那颗扣子都扣得工整,外面套米色棒针开衫,花纹古朴,衬衫小圆领整齐窝在里面。再套一件咖啡色暗格纹呢子西装,出门系上一条小小淡黄色丝巾。
儿女已经长大,丈夫去年离世。她一人独居,自己打理自己生活。她拉着我妈的手闲话家常,语言逻辑清晰,絮絮地说大姥爷去世的情景,说到动情处,她没事,我妈先湿了眼睛。后来又笑说年纪大了,生怕给人添麻烦。认真强调说一定要多学习,与时俱进,纵然八十多岁,平时没事还上网看新闻什么的。
宁波馆子口味更甜。烤麸炸虾统统甜腻,我们小辈单独坐一桌,菜动得倒不如他们那桌快。没吃多少,人人开始玩手机。最后,七姥姥又拿出大蛋糕,还有泡芙当饭后甜点。
最后分开时,大家眼睛都有湿润。转过身,我妈说他们当中一些人,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听来令人内心酸楚。并且脑海里反复有个声音出现:终有一天,你也会老,会和他们一样。
不知道到时候又是什么光景?会不会已经离世,被儿孙怀念?或者,成为一个有尊严,有独立灵魂,有自理能力,体面的老人。与自己的老伴,过温暖琐碎又安全的生活。
分开时我们先走。过了马路回头挥手说再见,车流汹涌,从缝隙中看到几个老头老太太站在红绿灯下,他们也冲我们挥手,远远看不清表情。
年纪小的时候一味想着自己,努力想要往前走,想离开父母奔往大世界,最不爱七大姑八大姨三姑六婆,觉得婆婆妈妈琐碎无比,觉得他们全部是我前进的阻力。爱热闹时恨不得全世界都围着自己打转,一时发神经要清净时只有自己一个人。
如今自己有了家,放慢脚步稳定下来,开始意识到这个熙熙攘攘拥挤的世界,有那么一些人自你出生起,就是与你有关系的。
那些来自上一辈的传承,那些脉脉的温情,那些割不掉的联接,是一早就有的。
从上海回来,在七姥爷家吃饭的场景于脑海中反复闪回。
开水沸腾的气泡、虾在热水里变色的过程、油锅哔啵作响的声音、酒糟倒进锅里的气味、鸡汤微黄的色泽……统统定格成一幅一幅画面。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等水烧开,或者等油烧热的时候,七姥爷会停住,从挺拔“立正”姿势变成“稍息”休息一下。
大家围桌而坐,听妈妈讲姥爷年轻时的故事,听七姥爷说烧水用的锅是二十年前他在德国出差买的。当时合74元人民币,买了一套大小不同四只锅,用了二十年都没坏。又说他们现在每年也要出去旅行,先后去过巴厘岛、海南什么的,炖鸡汤用的云腿,就是年初从云南带回来的。
七姥姥说她穿的棉拖鞋是大姥姥手作的,已经穿了六年。每年穿完洗干净放好,冬天再拿出来。去年刚换了新鞋垫缝上去。她说,这些缝缝补补、锅碗瓢盆就是生活啊!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太懂,还要笑话我们啦……
七姥爷送我们下楼,逐一握手告别,手又有点抖。最后特别认真说:以后,你们不管谁来上海,必须来找我报道,必须吃七外公做的饭。我们都说一定一定。后来,走老远,我回头看到他的背影。穿宽松棉T恤,粗布裤子,黑色系带皮鞋的背影,从婆娑桂花树影下穿过,依然挺拔,很有派头潇洒的背影……然后,还有那么一点点,我不愿意承认的落寞。一个老人的落寞。
突然想起李安的电影。想起《饮食男女》开头那场家宴,那段饭桌上的艺术。突然就理解了,那种属于典型中国式内敛的情感、隐藏的热情,无尽的亲情和爱意,还有浓浓的人间烟火气,以及那最最平凡的隽永。
对了,吃饭时才发现我以为的凉拌豆芽豆腐丝,其实是把鸡蛋摊成蛋皮再切丝,而不是现买的豆腐丝。并且,绿豆芽是掐掉了头尾的。
七姥姥说:也不麻烦啊!这一小盘,我们两个边看电视边掐,也就掐了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