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知德贵回来,并不惊喜,尽管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通过朋友找到德贵的妹妹小兰,从她那要了手机号码,即刻去了电话。电话中,德贵没有变化,语气依旧那般慈祥、亲和,跟几年前的局长德贵没有什么差别。因为在外地,加上身边还有其他人,我们仅是简短地寒暄了几句,约定几天后见面就挂了电话。
德贵是一个有争议的人。这是我们共有的特点,也是我们能消化矛盾最终成为朋友的原因。
德贵的争议性,跟大多数具有争议的人一样,由时间的刷洗才见得了本来的面目。他强悍的工作作风以及格式化的处世态度很容易给人压力甚至不自在,但一旦能与他接近,他的善良和义道真切得让人可以触摸。
从二十几岁位居要职,到退下官场立遭牢狱,一段近似神化的辉煌和一段被妖魔化的暗淡,他的经历有着区别常人的离奇。这使他的争议背负着不一般的沉重。而今,电话那头的声音仍然那般慈祥亲和,“离奇的经历就是一幕戏剧”?如果真是这样,我即将见到的德贵不是倍受争议的德贵,而是“争议”的一个答案。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喜好给别人作结论却从不知道答案的人。
德贵的牢狱之灾,跟这个人不无关联。
这个人历经官场数十年,金戈铁马,也算得上是老将,加上有一付不多得的胖脸和生性慢腾腾的行为习惯,看起来比较老实。
老实人做的大多是扎实事,这话不假。这个人仅在乡党委书记职位上一伏就是二十年,依他私底下的话说,是“同门人进城的进城,升官的升官,我是青春尽献,有怨无悔”。有这种根底和心态,官气一般是沉淀而非张扬的,做官也就成了晨操,没有音乐也合得上节拍。
认得这个人的时候,正是他乡党委书记的最后一年,准备回城出任政府机关某部副书记。我们当时没有什么利益的往来,无须设防遮掩,加之是在家里设的宴,彼此的心情都很放松。几杯过后,言谈间便少不了一些义气风发。“你是我老婆的领导,老婆是我的领导,我们就是一家子人,以后有什么事,好说。”这话在当时听起来很风趣也让我感动。
后来,大概是2001年初,我在局走廊上见到了他。虽然自上次在他家吃过饭后就再也没有过交往,几年的时间,他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张胖脸和慢腾腾的微笑。
“我调到这里来了,当书记。”话,有点懒洋,没有几年前说同样一句话时的棱角和底气。显然,职能部门书记一职,他还拎在手上在掂量。
政府部门的书记和职能部门的书记,虽然级别一样,掌管的方面大体也一样,但当起来的感觉可能会有很大的差别。这当然因人而异。对于心无波澜少有欲望的人,无论在哪个部门,都会侧重人事的经营和团队的协调;对于官瘾大的,或者习惯当家的,职能部门的书记当起来就有点近似小媳妇的味道。
没过多久,局里头有了变化。起初还是不同意见,逐渐地机关院内有了含沙射影的指责。
如果仅是这样,也就罢了。遗憾的是,事态的发展远不止这个程度,慢慢地,领导层有了条块的分割,似乎有些人忙的事仅属于自己份内的事,个别人忙的却与他人有关。这个时候的德贵不但没有变化,他的固执和处事的格式化反而愈加强化,逐渐地连局属二级单位都有了刺耳的声音甚至恶心的尖叫。
......
我无意回忆那段日子,就在敲动键盘写下以上的文字时,我都觉得浪费了一些心情。
人,各自有命。或者,人生的不同是因为基因的不同。原华人地产大陆总代北伟先生思考人生时,就放大朣孔惊呼:“我与你不同,是因为父母不同!”说这话的时候,一巴掌拍来,打在肩膀上,很疼很疼。
如今,事过人非,一切都又开始了同样的轮回。
假如将来某一天,有谁拍着我孩子的肩膀说出同样的话,这个人肯定是北伟的孩子。
再假如将来某一天,有谁拍着书记孩子的肩膀说出同样的话,这个人会是谁的孩子呢?
二
八月十六,团聚之后又忙于各自生计的日子。
街上的的士非常少,即便见到一台,老远就被其他等候的人召去。差不多半个小时了,这种等待开始让我有些焦躁。从花明路到鲁家桥,不过公里的路程,我估算着德贵应该走到约定点了。
“你去哪?”一台小巴停在身边,驾驶员侧探着脑袋问道。
五年前,我主管过城市运政,这些曾经的面的大都熟悉。后来,小巴退出了城市出租车的舞台,替而代之的是一到节日就相当稀少的的士。我以为遇到了熟人,不加思索地上了车,一到车上才知道,这小巴在搞营运。问过驾驶员就不怕城管罚吗,他悠哉地回答,城管放假了,运政罚过三千五,总得捞点回来补补损失吧。这理由当然牵强,但见他答得如此坦率和实在,再回忆曾经满街追着这些“黑巴”跑,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鲁家桥,地名沿用了几百年,名气大得很,却始终是城市与农村的分隔点。近几年城市东南西北都在扩,鲁家桥也有不小的变化,不再是昔日的西部边关。但比较其它三面,这里略显沉寂,甚至有些老态,连桥头的公交站牌都已锈迹斑斑,风雨中,更有几许风浊残年的孤凉。
“璜清!”我四处张望时,一个身影奔至面前;未定心神,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握着,“哎呀,下这么大的雨,跑这么远来做什么嘛。”
一切是难以形容的熟悉:声音、双手、微笑......那件泛白的外套都如见故人,晃荡着,格外的抢眼。我没有言语,喉结象被什么沾堵着,其实,这个时候我更想有一个拥抱,默默的双肩相靠。
“走,我住在前面不远,回家我们好好说说话。”德贵一边说着,一边把伞撑开,动作还是当年一般利索。
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农村小舍,四处简朴,院内一株挂满果实的桔树,显得很张扬。“租的。这里不错,清静、空气好。”德贵满意地笑着,特意摘下几只鲜桔,带进了堂屋。
检察机关立案后不久,为筹集资金,德贵的爱人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房子;经朋友介绍租了这座农舍,妻儿老小就一直住在这。
“来来来,这桔子蛮甜的。”德贵一直微笑着,不是客套。
......
接下来的谈话每一句都基本接近主题。
身体好吗、希望能做什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差不多聊了三小时,这个时候,德贵的电话越来越多,多半是那些牵挂着他的人打的。
“即使摆个地摊,我也要做一个能赚钱的小商人,因为,我欠家人太多太多。”走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句。我隐约感觉,这或许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没有的士,就只得走着回家了。
路上,我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喜好给别人作结论却从不知道答案的人。我在想,如果让他也来摆个地摊,养得活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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