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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阴阳巷》

(2007-06-26 11: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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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篇章

散文

分类: 散文收藏
 

    有一天我到巷口倒垃圾的时候,看到我的房东正在垃圾堆里找东西,我以为他有什么贵重的物品遗失,后来才知道他是翻寻一些旧报纸、硬纸板、酒瓶、宝特瓶,要卖给收破烂的人,他微笑着告诉我:“一天可以捡到三十几元呢!”


    那是我刚刚租了新居不久,后来我常和房东聊天,才慢慢了解了这位看起来十分贫穷,实际是非常富有的都市乡下人,


    房东原来在安和路有一块不小的地,他从小就在那里辛勤的种稻,抚育着几个子女成长,子女长大以后纷纷出国了,只留下这个孤独的老人。都市的脚步有点像汽车疾驶,一路从忠孝东路、仁爱路、信义路、新生南路、复兴南路、敦化南路开过来了,在房地产最旺之时,连安和路的稻田都一日数涨,涨到房东都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时常有土地掮客跑来打他的主意,劝他把土地卖了,可以好好安享晚年。


    房东原来还坚持着耕种土地,理由很简单:“卖了地要做什么工作呢?”但是由不得他,他的土地四周,一栋栋高楼霸气地围绕起来,到最后,他站在地里几乎已经见不到外界的阳光了,加上稻作一年的辛苦耕耘也快不能维持生计了。


    他对我说:“我的土地还是不卖,给建筑公司盖分。”根据估计,房东的土地可以盖两栋七层的大楼,每层四间,共二十八户,他独独分到一栋楼的三层,总共六户。这些楼房目前的售价,一户是三百万左右,也就是说,他的不动产将近二千万元。


    我去租房子的时候,很不能相信眼前这位穿旧衣、趿拖鞋的老头儿是这大楼一半的主人,他把房子全租给别人,每户一万五左右,每个月的收入近十万元。


    我们的房东并不住在自己的新房子里,而是每月花二千元在大楼对面租了一间低矮的平房,内部黝黝暗暗,大约只有五坪大。我原先以为他不习惯住大厦,后来才知道是为了省钱,他说:“我只有一个人,住这样的房子尽够了。”


    更妙的是,我们几家住户为了安全起见,想要请一个大楼管理员,这事被房东知道了,他不允,原因到后来我们才知道,是他自己想当管理员。“这楼有一半是我的,当然由我自己当管理员。”于是,这位“当然管理员”自订管理费,举凡大楼的清洁、公共电费、更换抽水马达,全是他一手包办,从不经过住户同意,先执行以后再来收费,住户虽有怨言也懒得与他争辩,因为他最后总是说;“这大楼有一半是我的。”


    房东先生的日据时代没有机会受教育,除了算钱方面非常清楚,其他大字一个不识。有一天他来我家敲门,说要请我帮忙,支支吾吾半天才搞清楚,他要请我帮他写一级贫民的申请书,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没有职业的人,可以申请市政府的社会补助。我听了不免大笑,对他说:“如果你也算是一级贫民,那我们都要到街上去当乞丐了。”他才打消了做一级贫民的念头。


    说起来,我们的房东并没有错,而是我们的社会突然之间转变得快速,令他无以适应,由于五六十年俭省的生活,要说他舍不得花钱也不尽然,有时是无从用起。他失去了土地,每天仿若游魂一样在垃圾堆里捡拾可出售的字纸,到了夜里,则自己搬一张椅子坐在幽黝的马路旁边挥着纸扇,尤其是夏天,他时常呆坐一夜。有时我夜里回家,看到角落里又瘦又长的一具黑影,竟如同翻开一张上一个时代的老相簿,看到一个时代的流光余影。


    房东的房东,则是比房东贫穷的一家,才从乡下搬迁来都市不久的农人。他们花月租五千元租到一个平房,大约有三十坪大小,本来一家祖孙三代人口住起来已经勉强,为了俭省,硬是划出五坪来租给我的房东。


    这家人原在嘉义务农,因农村生活不易,才来都市谋生,他们姓简,简单的简。简老先生仗着自己和儿子在农田锻炼的强健体魄,到都市新建大楼的工地游牧似的打着零工,生活对他们仍是艰困的,因此不得不教老伴和媳妇夜里到通化街上卖沙茶牛肉,白日里,那勤勉的媳妇则为人洗涤衣裳,我们附近的大楼,所有家庭的衣服全由他的媳妇收洗。


    每天早晨,简老先生和儿子出门上工地,简老太太开始把砧板、椅子搬到门口的马路边,将一大块一大块的牛肉切成细片,并且熟练地切着成捆成捆的菠菜,以及剁碎辣椒、葱蒜等等。她的媳妇则就着水龙头洗着堆积如山的衣服,四个儿女则在附近的停车场玩耍。是一幅都市角落里真实生活的图绘。


    夜间,简老先生和儿子下工回来,一家人推着摊车到通化街去,要忙到深宵才回来。他们在那样坚强沉默的生活着,常常几天里听不见一家人就一句话,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媳妇令我印象最深刻。她早上洗衣,下午帮婆婆准备牛肉摊子的事,晚上则在摊边掌厨;她只有一只眼睛,皮肤红里泛黑,是典型的农村壮妇。每次看到她的辛劳,我总感觉到自己的卑微,深知许多小人物的伟大是不用一言就散发出来的。


    有时候,媳妇把衣服送来我家,随便坐坐,也会逗我们的孩子玩耍,她会在无意间谈起他们的乡间生活,一家人贫穷而安详的过去。有一回谈着谈着竟落了泪,不是因为不能适应都市,而是说到:“我们一家人在乡下,因为耕田的缘故,根本是不吃牛肉的,没想到来了台北,却靠卖牛肉为生,我担家(公公)常为这事而痛心。”忍不住泪就糊了眼睛。


    那时从一个媳妇的口中,我真体会到曾在乡下疼惜过耕牛的老人,如今却卖起牛肉的心情。


    她的先生是几年来仿佛没有开过口的,中年有力气的身躯,放工的时候则蹲在门口一口一口地吞吐着香烟,他蹲踞的姿势还是非常乡间的,就像围在庙口蹲在地上和人下象棋的样子,只是眼前没有象棋,而村人与庙则在他的烟里,升进屋顶的一角。偶尔打起自己的孩子像泄气,一个巴掌五条红印,我在都市就没有见人那样的打过孩子,他是那种爱着孩子也不能表达的人。有一次看他打得孩子嚎啕,自己就在墙角揉着眼睛,原因后来他的太太才告诉我:“他是气孩子,不像在乡下那样单纯了。”


    我想,他如果用乡下的标准来看这个变动的城市,来衡量自己的孩子,他恐怕永远要蹲在门口沉默地抽烟了。


    在我们的巷口另有一间小屋,由于它的土地太小又呈不规则的三角形,所以不 能像一般的土地盖起大楼。屋中住了一家四口,以洗车为业,家长是退伍军人。显然与妻子的年龄相差不少,一对儿女各在国中国小就读,他们每天天不亮时就沿着整条街洗过来,儿女一起帮忙,一直工作到天亮,小孩子去上学,父母则继续在小屋门口洗那些零星的车,直到天黑才收起水桶回家。不要小看这洗车的行业,有一次家长告诉我,他们辛苦工作,一家人合起来也有五万元收入,远远超过一般的职员,他感叹地说:“有车子的人自己都是不洗车的。”过了几年,他们搬迁新家,就住在街对角的大楼里,全是洗车钱买下来的,那里的地价一坪接近九万,可是他们每天来是出来洗车,工作是那样辛劳,但想起他们得到的回报,使我觉得在这寂寞都市中,还有很多充满热力工作着的人。


    对于住在我家附近,生活劳苦卑微的人,我有较多的了解,但与我住在同一大楼里的人家,我就所知很少了,住了四年多,我只认识了三户,原因很简单,因为大家每天都大门深锁,偶尔见面是招呼都不打的,反而不如住在平房的人那么亲切。


    我认识的第一个邻居,是住在我对门的夫妇,到现在我还不清楚他们的职业。只见邻人太太每天牵着北京狗在附近散步,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盛妆的,脸上整洁、衣着光鲜,仿佛随时准备赴宴,他们夫妻还算亲切,但是问起在何处工作则全是神秘地笑笑。


    我想他们不论做何工作,麻将一定是他们的副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有三百六十天隔壁会传来吵人的麻将声,夜里固然是打麻将的好时间,常常清晨或中午也是麻将声不断。他们的牌搭都是陌生的面孔,川流不息,一个家庭打麻将到这种地步,还是我所仅见。


    深夜工作时,听到隔墙传来的麻将声,我总为这整个都市深深地悲哀。难道除了麻将,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吗?问题是,我从来不知道他们除了麻将还有什么别的事,也许,将来也不能知道。


    住在我楼上的一位歌星,是我住了两年才知道。我过去总为楼上的弦歌不断感到纳闷,以为住了一位热衷于歌唱的少女。夜里独坐阳台就如同在欣赏流行歌的表演,唯一不同的是,这表演一再重复,有时一首歌唱了百次。


    有一回看完周末下午无聊的电视综艺节目,坐电梯时才赫然看见楼上的少女,她的脸孔是在刚刚的电视里看见的,这时才知道她是一位歌星,而且名气还不算小。


    “刚刚在电视上看见你唱歌,你的歌唱得不错。”我说。


    她嫣然地笑起来,颇以能被邻人认出而高兴的样子,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和一般的歌星相同,她的脸时常都是五彩缤纷,像是刚从舞台归来,或正要上台的样子,身上的香水足以令意志薄弱的人窒息——我每次独坐电梯闻到浓浓的香水味,就知道我的歌星邻居刚刚出门了。


    歌星开着一部深蓝色的BMW大轿车,她的作息时间不定,唯一知道的是她每天练歌不辍。听说她来自东部一个偏远的乡下(是在报纸上知道的),已经在这个复杂的圈子里唱了十几年了,报纸上还刊出她刚出道不久清纯的相片,那张相片与现在的样子简直无法联想了。


    看到歌星,我脑子里就浮起无以数计的乡下少女,她们做着明星的美梦,依据着电影来改变自己,脸上的化妆和电视上一样,身上的衣服依据电视剪裁,甚而一举手一投足全是模仿着电视,有一天,她终于上了电视,就和原来的自己远远不同了,我的邻居歌星算是幸运的,虽然没有机会出唱片,没有机会成为红的歌星,或没有自己的歌,但听说她也是秀约不断的能在灯红酒绿的舞台上演唱了。


    第三户我认识的邻居最近搬走了。他原来是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每天西装革履,开着一部意大利的法拉利跑车,是白色的,车身上还喷了一只振翅的老鹰,和他的人一样的飞扬。前几年房地产好的时候,他拥有不少房子,也挣了很多钱,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一年不但钱赔光了,房子让给别人,连唯一的住家也廉价卖掉,不知搬往何方。


    我大楼的邻人们是目前典型的台北人,他们打一圈麻将,踩一下油门,唱一首歌,可能是住在对门矮房子的邻居苦苦工作一个月的代价。那些矮屋中的人是“都市的乡下人”,他们住在都市,心情还是乡间的,甚至生活方式也简单一如乡下。大家住在同一个巷子里,生活却天差地别,我有时很能体会对面坐在阴暗角落的邻人,他们生活的实质,有时又仿佛知道住在大楼中的人生活的无奈。


    如果我们愿意留心,在这个都会中,到处都是“阴阳巷”,都是与生活挣扎搏斗的痕迹。走在都市里其实像走在一本书架上的相簿,有时是黑白的,翻了几页突然看到一页彩色,黑白自有其美,彩色也有虚妄的一面。


    问题是,黑白页里的人往往向往着彩色,而有了彩色的人又都忘记了他们黑白照片中的一段日子。


    这是台北,而且是一九八四年的台北。


    欧威尔正躲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冷冷的微笑。    1984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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