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川河从北向南穿过大山,进入离石一带的地势平坦地区,继续西流,最后汇入黄河。这条方山的母亲河上现在还有一座巨大的横泉水库,是吕梁市驻地离石区的重要水源。这条曾经水势澎湃的河流,滋润了吕梁山深处的山地丘陵,宜耕宜牧。在河流左岸,现在有一个大村叫南村。在村子北面的陡崖之上,断续的低矮夯土墙痕迹还十分清晰,那就是内迁南匈奴在内地的王庭——左国城。
当初研习十六国史,左国城的名字即已映入脑海。刘渊第一个在北方公开建立政权,举起反晋大旗。后代所谓正统史家骂他是“五胡乱华”之首。
早在东汉后期,约公元140年以后,南匈奴内乱,其部众从鄂尔多斯高原东迁进入吕梁山区,南匈奴单于的驻地单于庭即在左国城。这里本是战国城邑、汉代皋狼县城。作为单于庭后,在过去的县城范围外又加筑城墙,形成内外城格局。可能是出于战争防御需要,在外城东部和北部也有多道平行的外墙。地方考古工作者基本搞清楚了内外城的范围,发现了部分春秋到汉魏时期的小件文物和残片。但可惜的是没有进行城址内的挖掘,因此我们对城内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

原上的巨大冲沟。历史地理大家史念海先生几十年前曾来此考察,就说到了冲沟。这可能是更为扩大的一条。
来到南村,穿过狭窄的通道,车开到土坡无法继续向上。我步行走了没几分钟,来到平坦的原上,这里已经进入夯土墙的内侧。四面的夯土还断续可见,围起来好大一座山城!这山城的北面和东面是断崖,西面和南面是北川河谷。站在边缘处,正是俯瞰整个北川河的绝佳位置。汉晋时河水丰沛湍急,山下的南村还不存在,左国城的墙体下就是悬崖,直接下临河岸,那场景颇有气势。



今天左国城遗址上的烟尘下,是继续使用传统方式的耕地农民。1700年前的牧马人已经远去。
土墙内的大地都被开垦为耕地了,肥沃的黄土地没有辜负农民的期望,让人遗憾的是在山顶的地必是旱田。翻耕后的地面马上要种植作物,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不久鞋里就进了很多细细的黄土。城内的地面高低起伏,北部高处到西南最低处有几十米高差。利用土坡的自然走势,人们开垦出道道梯田。一个山凹处,两位农民兄弟正在赶驴翻地,同时焚烧枯枝清理土地。
“你们知道这是左国城吗?这村里还有姓刘的吗?”
“是个老城吧。我们不姓刘,姓刘的不多。你找哪个姓刘的?”看他们忙着,我也不再打扰。
当时刘渊建立了和西晋直接对抗的汉政权。以自己是匈奴单于后人,号称是汉朝的外甥,从汉朝皇帝的姓氏,改为刘姓。当然这个改姓的动议可能早在曹魏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刘渊称汉王,正式反晋以后,南匈奴单于近支估计都改为刘姓。在随后几百年历史中,吕梁山区的胡人中多有刘姓酋长见于史册。他们多是把控一方的豪杰,经常和占据山西的王朝为敌。北魏进入山西中部后,就一直为吕梁山区的山胡部落反抗而挠头,山胡首领多刘姓,和南匈奴多少有些关系。
如果从公元140年南匈奴东迁吕梁山区左国城开始,到公元304年刘渊在此聚众称汉王,这期间的164年,左国城是南匈奴部众的核心,先是南匈奴单于驻地,曹魏西晋时单于体制被打破,这里还是南匈奴五部心目中的中心。因此刘渊在此才能快速聚集大批匈奴部众,很快建起政权。
左国城的名字来历不明,或许和位于北川河的左岸有关,也可能和刘渊的父亲刘豹长期担任南匈奴部众的左贤王有关。一般来说,在单于空位的情况下,左贤王是最有权势的匈奴贵族。
刘渊在左国城称王后,大约过了3年,带兵南下离开这里,开拓更大的局面去了。后来定都平阳,就是现在的临汾郊区金殿镇(参见我另一篇《龙子祠怀古》)。由于当时北方形势复杂、南匈奴统治集团内斗,刘渊和他的后代建立的匈奴汉赵国仅存在26年就消亡了。
刘渊建立的汉国是草原民族在内地建立的第一个独立政权,其逐鹿中原的雄心,成为十六国北朝乃至后代辽、
金、元、清等北方民族入主北方进而一统中原的先声。刘渊后来被认为是“五胡乱华”的祸首,也是这个缘故。可以说,苻坚、元宏、宇文邕等十六国北朝英主正是在继续刘渊的未竟事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短祚的汉国、偏僻的左国城、刘渊本人都无疑是具有永久影响的历史地标。如匈奴汉国的胡汉分制政策,曾被认为是错误的民族政策,导致国家不稳。但作为第一个胡人政权,在没有任何案例可以遵循的情况下,根据当时形势进行的胡汉分制,未尝不可取。只是作为新生的政权匈奴汉国基础还不够牢固,分制的效果还没来及展现,政权就消亡了。我们看后代的很多北方政权其实最初都是采取了类似胡汉分制的国策。如北魏早期的部落兵制(北周府兵制的原型)、辽的两面官体系、金的猛安谋克、清初期的八旗等等。而在汉族中央王朝里,两汉时期就对各地少数民族归化后设立属国、都护府体制管理,这其实是胡汉分制政策的出处。此后唐代的羁縻州、元明的土司都是因地制宜的分制制度。如果这些制度没有被人诟病,那么,后人就更没有必要对匈奴汉赵国的胡汉分制过度指责了。我一直认为,后人在评价历史时,首先要做的是平和的心态,尊重历史的基本表现是尊重当时人的选择。
左国城作为山城,在偏安一隅的情况下易守难攻,是非常理想的军事要塞。但匈奴汉国要对外发展,必然要走向汾河河谷,进而控制中原。这是刘渊的既定国策,看汉赵国的发展也是如此。左国城完成历史使命后,很快被人们遗忘。因此,这里没有十六国时期被敌军攻占后常见的屠城悲剧。
只是随着岁月流逝,1710年过去了,时光机已让匈奴王国在内地的第一座都城化做了一片黄土耕地。在时间面前,任何历史都是短暂的瞬间。


又是一年春草绿,又是一年芳菲尽。左国城这座匈奴废都退到了历史的帷幕最后面,1710年的尘埃足以让人们彻底遗忘,当年这里曾经有草原民族的彪悍和豪情,金戈铁马的战阵。作为北方刘姓人,我们或多或少有些南匈奴的遗传基因吧。
我沿着夯土墙走了一段,终于还是没有绕行一周。松软的黄土马上就要播种,让左国城静静地迎接这个春天吧。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能在这平静的黄土高坡上再次发现让我激动不已的南匈奴辉煌史迹,我会再来,拼接那个渐行渐远的王国。
左国城之梦
1700年前,这里是南匈奴王城。现在,这里是废墟,遗址,梯田。时光机不老,我可以穿越时空,回到金戈铁马的十六国汉赵国去,做大单于帐下的书记员吗?还是有机会能搜集资料整理国史呢?我曾经这么想过。如果能行,我一定会记录下更多生动的人和事。如今,这篇文字可能是几十年来第一篇左国城的怀古游记吧。中国中世纪北方历史的民族融合大局从这里展开,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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