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月》
(2014-08-13 16:48:24)
小时候,我和妈妈一直住在温汤街的幸福旅馆里。
别误会,我妈妈不是幸福旅馆的老板娘——幸福旅馆的老板娘姓谢,我们小孩子都叫她谢娘。她的脸很圆,双下巴,走起路来就晃着水桶一样的腰身,笨拙向前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发笑。
我不太清楚“旅馆”和“家”的区别,幸福旅馆是温汤街上唯一的一家旅馆,是个小小的四合院,两层,谢娘把二楼朝南的一个大房间长期租给了妈妈。我也不太清楚我们在这个大房间住了多久,或者还要住多久,反正打我记事起,我和妈妈就住在这儿了,这儿就是我的家。
从周围的大人们陆陆续续的谈话中我知道,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爸爸跟随地质队来这里考察,其他的地质队员都完成任务回家了,却怎么也找不到爸爸了。于是妈妈带我来到这里,她说爸爸说过等他完成考察任务后就要在温汤定居,他喜欢这个地方。
妈妈说我们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爸爸喜欢这里,我也喜欢。
幸福旅馆的门前是一条青石板路。趁妈妈不注意,我打着赤脚踩着青黑光滑的石板一路跑下去,路两边的商铺在我的奔跑中不停地向后退去,跑出大概两百来米远,就能见到一口四四方方的古井,一股白茫茫的热气缭绕在井面上空,宛若仙境。
古井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热的,因此这个地方叫做温汤。
古井边的井池也是用青石条砌成的,和青石板路浑然一体。我趴在井池边往井里看,唐月亮告诉过我井里有月亮,但我只看见一串又一串的小泡泡“咕嘟嘟”冒上来,我相信井里面是有很多小鱼儿在吹泡泡的,虽然我看不见那些小鱼儿。于是我也嘟起小嘴“噗——噗——”地吹泡泡,好像下决心要和井里的小鱼儿们一决高下。不过我吹一会儿就吹累了,小鱼儿们却总是不停下来,我看着井里泛着白花花的水泡泡,听着那永不停歇的“咕嘟嘟”声,一边跺脚一边无计可施。
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双手,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拖离了井池边。
是谁这么没礼貌打扰了我和鱼儿们的比赛呢?这不是还没分出胜负吗?我“嗷嗷”地叫着,试图挣扎。那双抱住我的手已经不似刚才那样用力了,我一挣扎整个身子就跌到了青石板上。
“陆浅夏你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又偷跑出来干什么?你这样一个人趴在井边玩要是掉下去了怎么办?”
是谢娘。
谢娘似乎很后怕,她用尽了力气叫骂我,声音沙哑而沉闷,像大雨来临前天空隐隐的雷声一样让人难受。
我也顾不得刚跌了一跤身上有点疼,条件反射一样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默默地听着谢娘骂我,一边把右手食指伸到嘴边开始咬手指甲。
不知道怎么养成的这习惯,反正我一害怕就会咬手指甲。
“放下你的手!”谢娘急吼吼地叫,并伸出一只手来,“啪”的一下打在我嘴边的右手上,“你妈妈不是不让你咬手指甲吗?这不卫生你不知道吗?你还咬!”
我委屈得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其实谢娘很少骂我,更不会打我——她骂我打我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是迫不得已了,自己也又急又气。更多的时候,谢娘把自己的圆脸笑成一朵花,叫我妈妈:“陆太太,小田姑娘的对襟袄绣好花了吗?要不要我给您送过去?”
谢娘介绍我妈妈给别人绣花,用以谋生。她一直叫我妈妈“陆太太”,有时我妈妈念诗,她就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双手下垂,不敢乱动。
但我还是怕她。
谢娘虽然胖,却有一个长得白白净净模样秀气的儿子,十三四岁,叫唐月亮。
我每天都能听见谢娘用沙哑而沉闷的声音叫骂唐月亮。有一次我看见她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一边用沙哑的声音骂着唐月亮一边气喘吁吁地追在唐月亮身后。他们从幸福旅馆的二楼跑到一楼,又从一楼跑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跑回到二楼,甚至惊动了旅馆内住宿的客人们纷纷跑出来围观这娘俩的世界大战。
谢娘当然追不上唐月亮,唐月亮跑起来比谢娘快多了。正在我为唐月亮庆幸的时候,笨拙的谢娘从二楼的扶梯上追下来,脚下一滑差点摔到了一楼。
谢娘不追了,也不骂了。她把手里的扫帚一扔,就势坐在扶梯上伤心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什么,谁也听不清楚。
谢娘一哭,唐月亮也不跑了。唐月亮不但不跑,还主动走到谢娘身边,伸出手掌心:“妈,你打我吧!你拿扫帚抽我吧!”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一会儿,幸福旅馆内就又响起了谢娘恨恨的叫骂声、扫帚抽打在屁股上的“哗哗”声、还有唐月亮杀猪般的嚎叫声……
听着唐月亮杀猪般的嚎叫,我不禁又把右手放到了嘴边,咬起了手指甲。
他挑水的时间是不确定的,有时是大清早,有时是月上柳梢时。住在旅馆里的客人,洗脸用的、洗脚用的、洗澡用的、洗衣服用的,还有我们做饭用的、泡茶用的,都是唐月亮用大木桶从古井挑来的水。
唐月亮去挑水,不会说是去挑水,他把挑水说成是去捞月。
那天谢娘把我从古井边拉回来后,我悄悄地告诉唐月亮说:“月亮哥哥,古井里没有什么月亮,但我知道古井里有很多小鱼儿。”
他“哈哈哈”笑起来,笑得门牙都露出来了。
我每次看见他的门牙就好喜欢。
“傻瓜,古井里的水是地底下的温泉,都有七十度的温度了,就算有小鱼儿,也是被煮熟的小鱼儿了!”唐月亮说。
“可是真的有小鱼儿。要不然是谁在古井里吹泡泡呢?”
“这个……”唐月亮故意停了一会儿,才说,“也许是有小鱼儿吧!”
“嗯。”这回我高兴了。
“可是也有月亮。”想不到,唐月亮又补充了一句。
“没有。”我说。
“有。”唐月亮说。
“没有。”我又说。
“有。”唐月亮也说。
…………
后来我们谁也不理谁了。两个人吵累了,就躺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看着月亮一点点在四合院的上空升起来。
“明天一大早,你跟我去古井里捞月吧!”唐月亮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还在梦中,隐约听见窗外传来拍巴掌的声音:啪!啪!啪!一共三下,每一下都很有力。
那是我和唐月亮的暗号,他是叫我去和他一起捞月了。
我悄悄爬起来,没有惊动妈妈。妈妈给人家绣花,经常要绣到半夜三更才睡去。
我穿好衣服飞快地跑出去,看见唐月亮挑着一对大木桶晃悠悠地过来了。木桶太大,衬得唐月亮越发矮小瘦弱。
我乐颠颠地跟在唐月亮身后出了门。
“浅夏!你把头抬高一点!看天上!”唐月亮叫我。
我把头抬得高高的,高到不能再高。
瓦蓝的天空有一个很圆很大的月亮,却不似头一天晚上见到的那般虽然才升起却很璨然的样子。清晨天空的这个月亮,泛着淡白的光,在周围那些粉红斑驳云彩的映衬下,她更显得无力。
我停住脚步,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遗憾。月亮是属于夜晚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清晨的月亮,并且第一次见到她的苍白与不起眼。
“快走啊!等会太阳出来我就捞不着月亮了!”
唐月亮挑着一对水桶几乎是小跑了起来。那对水桶上上下下地荡得老高,唐月亮却不肯轻易停下。
“月亮哥哥!”我跟在他身后跑,“不要跑那么快啊!”
唐月亮不理我,仍旧不顾一切地向前跑。我只好跟在他身后,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
其实没跑出多远就到了古井。
“浅夏快看,我捞着月亮啦!”
我把头凑过去,果然看见那正冒着热气的水桶里也有一个月亮。
天上一个月亮,井里一个月亮,桶里一个月亮。月亮哥哥捞着月亮了!
“浅夏,咱们回家啰!”
这回唐月亮不再像来时那样急慌慌的了,他熟练地用悬挂在扁担两端的两个铁钩钩住一对大木桶,弓下身子来,把扁担往肩上靠,然后一用力挺直了腰,低了头,稳稳地向前走。
“月亮哥哥呃,跟我回家啰!挑担古井水呃,泡新茶哎……”唐月亮的歌声一响起,我突然就听呆了。
唐月亮的歌啊,像古井的水一样温润,又像清晨的风一样凉爽,还像他肩上的大木桶一样淳朴……他迈着微微屈膝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他的歌飞出来,伴着他的大木桶晃晃悠悠,还伴着天上的冷月清清与云蒸霞蔚……
我就那样跟在他身后,听他一路唱着歌,水桶里的水偶尔随着他的歌声飞出来,溅到青石板路上,那黑亮光滑的石板上也映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月亮……
“吱嘎”一声,谁家的木窗子打开了。一会儿,开窗子的声音、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年轻人的说话声、停在屋檐下的鸟的叫声、还有风吹来的声音……各种声音组合成了一个美妙的大合唱。是唐月亮的歌声把沉睡的老街吵醒了。
“妈!我捞回了两个月亮,帮我记着啊!”唐月亮对谢娘说。
“少不了你的!”谢娘粗声大气地说着,拿出一个本子来,用笔在上面画了两个圆圈,再写上日期。
有客人在叫谢娘退房,谢娘慌不迭地放下本子,跑过去了。
等谢娘一走,我翻了翻那个本子,本子上每一页全都清一色地画着圆圈,然后写着日期。
“这是什么?”我悄悄问唐月亮。
唐月亮笑着说:“我妈说,等这本子上记满1000个月亮,她就让我去学唱戏。”
“学唱戏啊!月亮哥哥唱的歌真好听!”我夸他。
“浅夏,那不叫歌,那叫戏!”唐月亮纠正我说。
“好,戏就戏吧!不过为什么要记满1000个月亮?”我对他说,“你妈还经常打你,经常骂你,她是后妈吧?”
“别乱说哦,我妈不是后妈,是前娘。”
“什么叫前娘?”
“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妈收留了我,所以叫前娘。她很疼我的。”
我很不以为然。我觉得谢娘那样的女人,不会疼一个孩子——疼孩子的,得长得像我妈那个样才对。最大的疑惑是,她为什么要等唐月亮捞满了1000个月亮才放他去学唱戏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说一定要等捞满1000个月亮才行。所以我就拼命地挑水啊挑水啊,恨不得把整个街上的人们要用的水全都挑了,可是月亮总是很少出来啊,有很多时候是捞不着月亮的。”唐月亮抬起头来看着天上。
绯红的太阳出来了,苍白的月亮落下去了。天空的那些云彩,愈发热闹起来。
我翻开那个本子,对着那些圆圈数起了数。妈妈刚刚教会我数数,我能数到50了。
“1、2、3、4……39、40、41、42!”
最后的那个数字:42,是唐月亮和我一起念出来的。
“没了。”我合上本子对他说。
“还会有的。”唐月亮又抬起头来,“有42了,总会到1000的。”
1000到底是多少呢?我跑去问妈妈,妈妈说很多很多,有20个50那么多。太多了,唐月亮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捞满1000个月亮啊?
好可怜的唐月亮!
我看着屋檐下那对大木桶,心里想着要把它们藏起来。如果谢娘找不到这对大木桶了,唐月亮是不是就不用去捞满1000个月亮了呢?谢娘也许会想这是天意,就会让唐月亮去学戏了吧?
还没等我想好把那对大木桶藏到哪儿去,温汤街突然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都很漂亮,他们说话像唱歌一样,在离古井不远的地方搭起了一个大大的棚。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忙里忙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幸福旅馆住宿而要自己搭一个棚。想了想,我就跑去找唐月亮了,我想唐月亮一定有办法让他们住到幸福旅馆来的。
我没见到唐月亮,倒是谢娘正站在门口向大棚处张望,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大扫帚。
她肯定不是要打扫卫生的,旅馆的卫生刚刚打扫过了。
那么她是……我停住,又想咬手指甲了。
还没等我把右手食指送到嘴边,谢娘就粗声说:“放下手!”
我一愣。谢娘明明没有看我而是在看大棚,她怎么知道我要咬手指甲了?
“浅夏!”谢娘突然丢下扫帚,弯下腰对我说,“你想不想要月亮哥哥每天陪着你?”
她把圆脸笑成一朵花。
我点点头。
“那好,你去楼上,要他给你讲故事听,不准他离开房间,好不好?”
“他今天不要捞月吗?”我问。
“不要。”谢娘说着,看见青石板路上来了一个化缘的小和尚,便叫他:“慧圆小和尚,你今天给我挑几担水吧!给你算工钱的!”
光头小和尚经常来温汤街化缘,受大家恩惠,偶尔也帮街上的人们做点活。他听了谢娘的话,没说什么,把手中的钵放下,转身就把那对大木桶挑到了肩上。
谁来给幸福旅馆挑水都没关系,只要不是唐月亮。我高兴地跑上楼去。
“月亮哥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他汇报,“外面来了好多人,在……在搭一个好大的棚。”
“棚搭好了没有?”唐月亮的目光像点燃的蜡烛,“哗”的一下亮了。我分明还看见他的眼里闪动着两串快乐燃烧的火苗。
“快了!”我说,“那里面的叔叔阿姨都长得好漂亮,像你一样会唱歌呢!”
我跟他学一个男的在叫:“银心哎——”女的答:“四九,叫啥子嘛——”
都是山雀一样清脆婉转的声音,我怎么学也学不像。
那个叫“四九”的男人,看见我在那里,还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觉得他的手是很轻很轻的,不像温汤街的老爷儿们的手。我还看见他的眼睛周围有皱纹了。
可是也那么奇怪的,那些皱纹并没有破坏他的“好看”,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甚至因为这些皱纹显得特别好看。
他比温汤街所有的男人都要好看些。
我跟唐月亮描述这一切的时候,唐月亮“哈哈哈”大笑起来,把门牙露出来。他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浅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呢?我唱的那不叫歌,那叫戏!那些叔叔阿姨,也是唱戏的!”
“是京剧吗?”我问。妈妈跟我说过京剧。
唐月亮摇了摇头。
“那是花鼓戏对吧?”
“都不是,这叫采茶戏。”
我对于这戏叫什么戏倒不是很在意,就是觉得唱得好听。于是我扯着唐月亮的衣角说:“月亮哥哥,那我们今晚去看戏好不好?”
“嘘——”唐月亮警惕地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确信谢娘没有在偷听,才小声说:“浅夏你小点声,我妈不让我去看戏!”
“为什么?”
“她怕我跟着那些唱戏的跑了,以后就没人给她挑水了。”唐月亮目光里的火苗熄灭了,“所以她要我捞满1000个月亮才让我去学唱戏……”
“那你怎么办啊?”我着急地问。
唐月亮抬起头,说:“浅夏,1000个月亮是我妈去年给我定下的任务,我能捞满的!到那时我妈就不会阻拦我去学唱戏了!”
谢娘不允许唐月亮去看戏,吃过晚饭后却垂着双手来到我们的房间,讨好似的对我妈妈说:“陆太太,县里的戏班子来了呢!去不去看戏?”
“戏班子来了?那去看戏!”我妈妈一天到晚不太出门,就在房间里绣花,自然也不知道外面来了戏班子还搭起了一个大戏棚。
谢娘拿出一把锁,把唐月亮锁在了房间里。
我听着那把锁“吧嗒”的一声落下,想着房间里的唐月亮,也许他的心也随着锁落声“吧嗒”的落到了很低很低的地方。我突然有些想哭。
戏台子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有些吵,但不乱。大家都搬凳子坐得井然有序。
锣鼓音乐响起来。戏开始了。
戏台上一个穿淡蓝戏服的男子唱:“前面已到干妹家门啦……”随着欢快的音乐声,他在地上跳起了蹲步。
一个羞答答的姑娘出来了:“一听干哥到我家,心里打翻蜜糖罐……”
我认出来了,那男子是就是伸出手拍我脑袋的“四九”,原来“四九”不是他的真名字,是戏里他演的角色。
他们脸上涂着浓彩,明眸皓齿,举手投足间似有无限神韵,每一个字从他们红艳艳的嘴唇里吐出来,都变得像珍珠一样圆润。
我想:唐月亮一定也听到了这珍珠一样圆润的唱戏声。
是很喜庆的戏,大家都看得很认真,妈妈不像周围的人那样大笑,但也时不时地微笑。倒是谢娘一边看,一边拿出胖手背揩眼泪。
奇怪,谢娘她哭什么呢?
我坐在妈妈和谢娘中间,一抬手,右手触着谢娘挂在腰间的钥匙链。
谢娘刚开始只是拿手背悄无声息地揩眼泪,后来就抽噎了一下,又一下。
“妈妈我要尿尿!”我突然对妈妈说。
“哦,浅夏。我陪你去吧!”
“不要。我自己去,一会儿就回来。”我拼命地克制自己想咬手指甲的冲动。只要我一咬手指甲,就被她们看出破绽了。
“那好,你记得我们坐的位置吧?”
“第三排,最中间。”我说。
妈妈看戏正看得入迷。戏里的四九哥哥故意逗银心妹妹,说自己无钱给她买丝线头饰。我来不及听银心唱些什么,飞也似的跑远了。
我不是故意要偷谢娘的钥匙,是她自己的钥匙掉在地上了,她哭得浑然不觉。我一弯腰那串钥匙就在我手上了。
我跑到幸福旅馆时,唐月亮正趴在窗子上,一动不动地竖起耳朵听着从戏台子那里传来的若隐若无的唱戏声。见我来了,他就把门牙露出来。我听不见他笑,可我知道他在笑。
那间房子是个鸟笼子,唐月亮从那个笼子里飞出来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我们看完戏回家了,唐月亮还是没有回来。
谢娘看着打开的房门,先是愣了一会儿,后来就大骂起来:“唐月亮!你死哪儿去了?”
我妈妈赶紧安慰她:“别骂了!这孩子肯定偷跑出来看戏去了!我们去戏班子那里找他吧!”
谢娘一听,随手操起了那把扫帚,更加咬牙切齿地骂:“这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看我不打死他!”
我妈妈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转过身来重重地拍我的右手:“陆浅夏!能不能不咬你的手指甲!”
那会儿我的右手已经放到嘴边去了。
我跟着她们一起去戏班子那里找唐月亮。
夜已经有点深了。天上的月亮把清冷的光辉洒在青石板路上,看完戏的人们都回家了,温汤街很安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月亮哥哥呃,跟我回家啰!挑担古井水呃,泡新茶哎……”我听出来了,这是唐月亮在唱戏,采茶戏。
“嗯,唱得好呢!不过这腔调要再圆润些就更好了!来,我唱给你听——月亮哥哥呃,跟我回家啰!挑担古井水呃,泡新茶哎……”是谁在教唐月亮唱戏呢?我也听出来了,这是“四九”的声音。
两个专心致志的人都没发现,谢娘操着扫帚站在了他们身后。
在谢娘的扫帚落在唐月亮身上之前,我叫了一句:“月亮哥哥快跑!”
唐月亮却没有跑,他站起来,静静地接受谢娘的扫帚洗礼。
直到“四九”挺身而出,一把拉开唐月亮,吼一声:“够了!”任凭谢娘的扫帚昏天黑地地抽打着自己。
“四九”不是在唱戏,他是在吼,的确是在吼,像温汤街所有的老爷儿们发怒时一样在吼。
他也不躲闪。
他们为什么都不躲闪?
热热闹闹的戏班子走了。
唐月亮还是像以往那样每天去捞月。他的本子上,艰难地加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我急巴巴地缠着妈妈教我数数,我想数得快一点儿,因为唐月亮捞的月亮已经有48个了,我马上就数不下去了。
我很快就学会了数到100。我还要继续学数数,我相信我很快就可以熟练地数到1000。可是唐月亮的月亮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停止在了48上,没有再往上增长。
那段时间一直在下雨。绵绵的雨,又细又密,从天空到大地,像许多许多根怎么扯也扯不断扯不尽的丝线。
青石板路被洗得能照出水汪汪的人影了。板与板之间,开始长出茸茸的绿苔。这点绿给青石板路增添了一种别样的妩媚,几乎要让人忘记了她的古老。
在雨中,她是迷蒙的,也是新鲜的,新鲜得飘着一股雨丝的甜味儿。
幸福旅馆很少来客人了,谢娘经常坐在一楼打盹儿。
客人少了,唐月亮也不用挑那么多水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快乐。因为就算挑水,在这样的雨天,他也捞不着半个月亮。
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大斗笠,在雨雾中挑着沉重的大木桶,像个小老头一样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缓缓前行。
没有清脆嘹亮的唱戏声飞出来。整条温汤街只听得到“淅淅”的雨声。
一天,谢娘正坐在店里打盹儿,一个男子走进来,用并不是很大的声音对她说:“谢家阿妹,我要住店。”
“四九!”我站在二楼尖声叫起来。
谢娘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等她看清了眼前的男子,圆脸上多了几分欣喜的表情。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不似往常那般缓慢。
“谢家阿妹,我要住店。”“四九”用不大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谢娘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外面蒙蒙的雨雾,再看看眼前这个头发被细雨淋湿了的男人,沙哑着声音说:“你要住哪样的?上等房还是中等房?”
“四九”苦笑了一声,拿出一个鼓鼓的包来:“我这些年的积蓄都在这里了,谢家阿妹就看着安排吧!”
我也不清楚谢娘给“四九”安排了什么样的房间,反正“四九”就这样在店里住下来。
雨还是不肯停歇。可是唐月亮开始唱戏了:“月亮哥哥呃,跟我回家啰!挑担古井水呃,泡新茶哎……”
不仅唱,“四九”还开始教唐月亮怎样走步:“要这样的,在戏台上,身板要稳,脚步儿要随节奏走,你跟我来一遍!”
“四九”把两只手握成拳头,一只放在胸前,一只甩在身后,步伐稳健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有时“四九”又教他高高地跳跃起来,或者蹲在地上走出一个圆圈来。
唐月亮学得很开心。我常常听见唐月亮“哈哈哈”大笑,大门牙肆无忌惮地露出来。
我跑过去捣乱:“四九,你也教我唱戏好不好?”
“一边去一边去!”唐月亮假装往外轰我,“要学唱戏,先去问问你妈妈肯不肯!”
倒是“四九”好脾气,在唐月亮学走步的当儿,真的教我唱戏了。
但那戏我学不到两句,就要跑开了去玩别的了。相比于唱戏而言,其实我更喜欢的是看到唐月亮露出他的大门牙,贝壳一样闪着白色的光。
“四九”在幸福旅馆的日子,我都差不多要忘记咬手指甲了。
因为“四九”在,谢娘也显得很温驯。她只是偶尔听不得唐月亮的唱戏声,听不得唐月亮“哈哈哈”的大笑声,但再也不轻易拿起扫帚了。
那天,“四九”变戏法似的拿出一身白色戏服:“唐月亮,来!换上这戏服,你走起步来会更有感觉的!”
唐月亮好奇地穿上那戏服,戏服太长,都拖到地上了。可是唐月亮一穿上那戏服,就不再是那个在氤氲着雾气的古井边挑水的少年了。
——他也变成了戏台上的男子,明眸皓齿,风度翩翩。
唐月亮甩着衣袖,不紧不慢地扇着一把漂亮纸扇子,风在他周围游动起来。
后来,我和唐月亮几乎同时“哈哈哈”大笑起来。
鸡在谢娘的扫帚下叫得越发响亮,不顾外面下着雨,仓皇着逃了出去。
谢娘一追鸡,我们就不笑了。
“四九”也不教唐月亮走步了。他眼角的皱纹似乎多了一点点。
还有,他好看的眼睛里似乎也像天空一样布满了绵绵细雨。
“谢家阿妹,我明天就要回剧团了。”“四九”说。
谢娘的扫帚掉在地上:“我知道,你又不是来看我这个阿妹的……”
“四九”看了看谢娘,犹豫着说:“是来看你,也有个事要跟你商量……我想……再不能耽误了……我要把唐月亮带到剧团去!”
他刚开始说得很犹豫,后来那句话却很坚决。
“不!”谢娘后退了一步,“你要带他走,等他捞满了1000个月亮再说!我一年前就跟你说过的!你不能现在反悔!”
“可那得等多少年?10年?20年?你明知道不可能的!”“四九”叫了起来。
谢娘不理他,转身叫唐月亮,凶巴巴地吼:“唐月亮!还愣着干什么?该去挑水了!”
唐月亮往大木桶里看了看:“妈,还有水!”
“叫你去就去!”谢娘显得异常烦躁,声音也更嘶哑了,“那桶里的水冷了,倒掉,重新挑一担来!你不是要捞月吗?去呀!”
我妈妈听到谢娘的吼声,从房间走出来,问我:“谢娘又怎么啦?”
我摇了摇头。谢娘的事我永远看不懂。
其实,在我小小的心里,既盼望唐月亮能跟着“四九”去剧团学唱戏,又盼望谢娘能把唐月亮留下来。
我到底是要唐月亮快快乐乐地去唱戏呢?还是要他每天在幸福旅馆不太开心地陪着我?我第一次觉得,有很多事情是拿不定主意的。
我以为“四九”走了,心里有点依依不舍,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还是看见了他。
他坐在屋檐下那对大木桶旁边,左看右看,似乎在钻研一个什么问题。外面的雨依然好脾气地下着,不快一分,也不慢一分,不多一丝,也不少一丝。
后来,“四九”撑着一把黑色的布雨伞,腋下夹着他刚住进店里时拿的那个鼓鼓的包,走进了幸福旅馆斜对面的老银匠铺。
奇怪,那个包还是那么鼓。难道是谢娘一直没有收“四九”住旅馆的钱?
这很有可能,因为谢娘就这样,她虽然把旅馆内最好的一间房租给了我妈妈,却很少收我们的房租钱。每次妈妈给她钱,她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托过去。
“四九”从对面的老银匠铺出来,那个鼓鼓的包不见了。
又过了两天,“四九”回到旅馆里来时,用一只手收好黑布雨伞,另一只手举着两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对谢娘说:“谢家阿妹,我用我所有的积蓄换了两个银盘!”
谢娘诧异地把嘴巴张开,半晌也合不拢来。她的双下巴因而显得更肥厚了。
“你做什么?”谢娘颤抖着声音说,“我不要你的钱,你换成银盘我也不会要的!”
“我知道你不要我的银盘,你只要唐月亮捞满1000个月亮。我知道,你在阿莲的坟前发过誓的,你不能违背誓言……”“四九”在屋檐下坐下来,把两个银盘放进大木桶里,“谢家阿妹,你来看!这桶里是不是有两个月亮了?”
谢娘的脸忽地像那两个银盘一样,白了。
“四九”走了。
讨厌的梅雨季节终于过去了。天气一放晴,幸福旅馆的客人们就多了起来。
唐月亮挑着大木桶在青石板路上来来回回地跑。有那两个银盘在水桶里,他再也不用担心天上的月亮总是跟自己捉迷藏了。每挑一担水,他都能捞到两个月亮。
那个用来记月亮的本子上,圆圈越来越多,我终于还是数不下去了。
“妈!我又捞了两个月亮!给我记上啊!”唐月亮挑水回来,大声对谢娘说。
“哎!”谢娘不情愿地拿出本子,在上面写了日期,却忘了画上两个圆圈,直到唐月亮提醒她,她才又补了上去。
后来她干脆把本子扔给唐月亮:“你自己记吧!”
她看也不看,挪着肥胖的身体向里面的房间走去,一摇一摆,让人看得心里发沉。
谢娘日复一日地沉默下来。她终日里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那天有个客人退了房要走,谢娘用肥胖的身子把他堵在了门里边:“你还没结账呢!”
那客人睁大眼睛:“老板娘,钱我可给过你了!”
“可我放钱的抽屉里是空的啊!你什么时候给过钱了?”谢娘用双手叉着腰,气势汹汹的样子。
“我真给过了啊!我哪里知道你把钱放哪里去了!”客人开始生气了,“你好好地想一想吧!”
“我不用想!我的空抽屉就是证明!”
“你你你……”那客人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说给过了钱,一个不让走,幸福旅馆一下子变得好热闹。街坊邻居都来看,问清了事情原委,几乎一边倒地站在了谢娘这边:“谢娘开旅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她故意为难谁的!”“以前也有客人想赖账的,欺负咱们温汤人吗?”“……”
反正事情没了结,那客人一时半会儿是走不成了。他也不愿意再给谢娘住宿费了,说是给过了坚决不能再给,再给就是承认自己之前没给钱了。大家只好把他的行李扣押着,他既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唐月亮挑着一担水回来,刚进门到谢娘那儿记了两个月亮,再出来一看,顿时吓得小脸儿都白了。
我见他神色不对,凑过去一看:原来只一会儿功夫,放在木桶里的两个银盘都不见了!
“浅夏!”唐月亮心怀侥幸,一把抓住我,“你跟月亮哥哥闹着玩的吧?你把我的银盘藏起来了对吧?”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唐月亮脸上的那种极度失望的表情把我吓坏了。
没有了银盘,唐月亮的梦想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丢了也好,这是天意。”谢娘粗着嗓门儿说,“唐月亮,老天要让你长成温汤街的粗实老爷儿们,踏踏实实过日子呢!你就给我好好地挑水,也别想着捞月不捞月了,保准这身板儿会越长越结实的!”
我妈妈摇着头说:“哎!我早说过,两个银盘放在水桶里,太招摇了!”
唐月亮病了,发着高烧。
谢娘翻箱倒柜拿钱给他看病,喂他喝中药。
我守着病床上因高烧而脸色潮红的唐月亮,拼命地咬手指甲。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管我,大家都随便我咬,也不提醒我。
那黑乎乎的中药,唐月亮不情愿喝。他迷迷糊糊地叫谢娘:“妈!”
“我在呢!儿子!儿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谢娘叫唐月亮“儿子”。她叫得并不是十分温柔,但是很急切。
“他送我的戏服,还在吧?”唐月亮问。
他没有说那个“他”是谁。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四九”。
“在呢!儿子。”谢娘的眼泪下来了。唐月亮即使发着高烧也还记得他的戏服呢!
“那你给我穿上。我穿上戏服,大家都说好看呢!”唐月亮说,“妈,锣鼓都响起来了,该我上场唱戏了……”
谢娘拼命捂着嘴巴,还是没能捂住自己的哭声。
谢娘去找戏服,没料到戏服里掉下一卷钱来。
戏服里哪来的钱呢?
谢娘想起来了,这是那个客人给她的住宿费。那会儿她正想着唐月亮过不多久就要离开自己了,就恨起了那身戏服,仿佛戏服是罪魁祸首,鬼使神差地把那钱给塞到戏服里去了。
唐月亮病了这好几天,也没谁去注意那个被冤枉的客人了。
谢娘想去把那扣押的行李还给人家,顺便给人家道个歉,后来才发现那客人早走了。
谢娘看着客人的行李不知所措。
到下午,那客人竟又自己回来了。他一进幸福旅馆的门,就对谢娘说:“老板娘,明月山的风光真是太好了!我一到那里,就什么烦恼都忘记了,在山脚下一户人家家里歇息了好几天呢!”
原来他跑到附近的明月山去了。
谢娘的圆脸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把行李还给了客人,连连说着对不起。
那客人爽朗一笑:“哈哈,你莫忙着说对不起了,我也要说声对不起。那天被你冤枉了,顺手从你家水桶里捞了两个银盘,想着你们扣押了我的行李,我行李里还有值钱货物,我总不能这么空着手走啊!这不,到明月山待了几天,我也想通了,即使你不把我的行李还给我,这不义之财我也不敢要,还是还回来比较好!”
客人说着,把两个白花花的银盘摆在了桌子上。
六、
唐月亮莫名其妙地病了一场,又莫名其妙地好了。
病好了的唐月亮却变得懒惰起来。谢娘叫他去捞月,他磨磨蹭蹭的,一对大木桶老半天才挨着他的肩。
“唐月亮怎么啦?”我妈妈问谢娘。
“也许是病了一场,身子虚了些。”谢娘说,“这孩子现在有盼头了,他能去学戏了。不怕,让他好好歇歇,给他补补,会好的。”
正好慧圆小和尚走过来了。谢娘便叫唐月亮放下木桶,让慧圆去挑水了。
可是后来连我也看出端倪来了:唐月亮不是身子虚,是不愿意去挑水了。
“唐月亮怎么啦?”这回是谢娘在问。
“妈,我去学戏了,你怎么办?”唐月亮忽然回过头去,问谢娘。
谢娘愣了。
她只愣了一会儿,就紧接着用嘶哑的声音骂起来:“唐月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扭扭捏捏的?你记着,你还是温汤街的老爷儿们!温汤街的老爷儿们能像你这样么?你满大街看看你满大街找找,你还找得着像你这么扭捏的么?”
唐月亮听着她骂,站着不动。
其实谢娘真的很久都没有骂唐月亮了。
见唐月亮还是站着不动,谢娘气得操起了那把大扫帚:“我叫你偷懒!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几天不打你你就皮痒了!”
“月亮哥哥!”我紧张得大叫起来,又开始咬手指甲了。
谢娘转移了目标,开始大声吆喝我:“放下你的手!”
她并没有真的想挥起扫帚抽打唐月亮一顿。再说唐月亮被她骂了一顿,就挑着一对大木桶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了。
我满心欢喜,却不料唐月亮挑回来的水桶里并没有放着那两个银盘!
“你不是捞月吗?”我问。
“我挑水。”唐月亮说。
他放下水桶,跑进屋,从屋里拿出那两个银盘,双手交到谢娘面前:“妈,这东西贵重着呢!以后交给你保管!”
谢娘看着那两个闪闪发光的银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后来唐月亮把两个银盘往谢娘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就跑了。
我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我们无处可去,唐月亮带着我趴在古井边看水泡泡。
他说:“浅夏,井里有小鱼儿,没有月亮。”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说:“今天是没有,到明晚月亮就出来了。”
我们像两个傻子一样趴在那里愣着不动,除了看那不断涌起的泡泡,我们也不知道还要干些什么了。直到有来古井边挑水的人发现了我们,叫来了谢娘。
谢娘骂骂咧咧着把我和唐月亮从古井边拉开。
那晚,我听见谢娘对我妈妈说:“陆太太,我梦见阿莲了。”
阿莲是谁?我记起来了,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四九”那里。
“阿莲说,让他去唱戏吧!戏是他的命!”
我妈妈一边绣花,一边说:“都是命中注定的事。”
我把谢娘和妈妈的对话告诉唐月亮,问他:“阿莲是哪个?”
“阿莲是生我的妈,生我时难产去世了。”唐月亮说。
“那你爸呢?”
“我……我没有爸啊!”
谢娘出现在我们面前,沙哑着声音说:“你怎么没有爸啊?你爸要带你去剧团学戏,你得好好学。”
唐月亮把头别过去,固执地说:“他不是我爸!”
“他是。”谢娘用双手强行把他的头转过来,盯着唐月亮的眼睛,重复了一句:“他是。”
唐月亮再不说话了。
“唐月亮,你妈怀你时说过:让他去唱戏吧!戏是他的命!我以为她只是放你爸走,现在我想明白了,这话,她也是对你说的呢!”谢娘继续说,“唐月亮,我以为你妈一生中犯的最大错误是她放走了你爸,所以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留在温汤街。其实犯错的不是你妈,是我。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不快乐我也不快乐。唐月亮,给妈捞满1000个月亮,你就去唱戏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谢娘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么多话。以前她只会在骂唐月亮时才有这么多词儿。
“妈!”唐月亮哽咽着叫她。
“呸!你别给我哭!”谢娘把唐月亮推开,“去睡觉!明天一大早给我去捞月!”
她把唐月亮和那两个银盘一起推进了房间。
我愣愣地想着谢娘说的话:“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不快乐我也不快乐。”然后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我也想要唐月亮高兴。
唐月亮高兴我就高兴。哪怕他要去学戏了,再也不能天天陪着我玩了。
本子上好多好多个圆圈,我一遍一遍地数,每次数到100那里就数不下去了,只好又重新开始。数到后来,我都不记得自己数了多少个100了。
谢娘把本子从我手上拿走,告诉我说:“浅夏,不用数了!已经有1000了!”
原来1000就是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圆圈圈。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的时候,“四九”又来了。
“四九!”我跑过去叫他。
他像第一次见我时那样,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浅夏,我不演‘四九’啦!以后别这么叫我。”
“为啥不演四九了?”谢娘走过来问,“你演得好,唱得也好,大家都这么说。你不演四九可惜了。”
“四九”无奈地笑笑:“上回请假来这里住,本来团长就不乐意我走,结果我假期过了又耽搁了两天没去剧团,团长说我无故旷工,不让我唱主角了。”
谢娘抿紧了嘴巴,头微微低着,双下巴几乎挨到脖子上去了。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四九”继续说:“其实我知道,我年纪也大了,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好在,团长答应让我带唐月亮去剧团学戏了。谢家阿妹,谢谢你让唐月亮跟着我去学戏,你放心,他会成为下一个‘四九’的!”
唐月亮要跟着“四九”走了。
这回,谢娘没有推辞。
谢娘没有送他们。
整条青石板路都沉默着,没有人出来送他们。
但我知道,谢娘和温汤街的人们,必定都像我一样,站在某个“四九”和唐月亮看不见的角落,用目光默默为他们送行。
唐月亮大踏步向前走着,眼看他就要消失在青石板路我看不见的地方了,我再也忍不住,从幸福旅馆内跑出来,追过去叫道:“月亮哥哥!”
唐月亮站在青石板路上。他没有回头看我。他的目光望着前面那片雾气缭绕的地方。
那是古井。
“南乡有温泉,以生卵投之即熟,水中犹有鱼焉。”唐月亮大声吟诵完,回过头来笑着看我,把如贝的门牙露出来,“浅夏,昨夜我听到你妈妈念这句诗,我知道这说的就是咱们的古井。咱们的古井里是真的有小鱼儿。”
他和“四九”继续向前走去,他们走过青石板路,走过古井,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我才把双手合成小喇叭,向着远方,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道:“古井里有月亮!也有小鱼儿!”
唐月亮相信古井里有月亮,他在古井里捞到了1000个月亮,然后跟着自己的爸爸走了。我相信古井里面有小鱼儿,总有一天我也能在古井里发现许多许多的小鱼儿,然后找到我的爸爸。
是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