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假年
章学诚
客有论学者,以谓书籍至后世而繁,人寿不能增加于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也。今所有书,如能五百年生,学者可无遗憾矣;计千年后,书必数倍于今,则亦当以千年之寿副之。或传以为名言也,余谓此愚不知学之言也。必若所言,造物虽假之以五千年,而犹不达者也。
学问之于身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不以饱暖慊其终身,而欲假年以穷天下之衣食,非愚则罔也。传曰:“至诚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人之异于物者,仁义道德之粹,明物察伦之具,参天赞地之能,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觉运动,心知血气之禀于天者,与物岂有殊哉?夫质大者所用不得小,质小者所资不待大,物各有极也。人亦一物也。鲲鹏之寿十亿,虽千年其犹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于天地之间,百年为期之物也。心知血气,足以周百年之给欲,而不可强致者也。
夫子十五志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圣人,人道之极也。人之学为圣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闻待十倍百倍之年也。一得之能,一技之长,亦有志学之始与不逾矩之究竟也。其不能至于圣也,质之所限也,非年之所促也。颜子三十而夭,夫子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盖痛其不足尽百年之究竟也。又曰:“后生可畏,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不足畏。”人生固有八十九十至百年者,今不待终其天年,而于四十五十谓其不足畏者,亦约之以百年之生,度其心知血气之用,固可意计而得也。五十无闻,虽使更千百年,亦犹是也。
神仙长生之说,诚渺茫矣。同类殊能,则亦理之所有。故列仙洞灵之说,或有千百中之十一,不尽诬也。然而千岁之神仙,不闻有能胜于百岁之通儒,则假年不足懋学之明征也。禹惜分阴,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盖惧不足尽百年之能事,以谓人力可至者而吾有不至焉,则负吾生也。蟪蛄纵得鲲鹏之寿,其能止于啾啾之鸣也。盖年可假,而质性不可变。是以圣贤爱日力,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所以谓之尽性也。世有童年早慧,诵读兼人之倍蓰而犹不止焉者,宜大异于常人矣;及其成也,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胜也。则敏钝虽殊,要皆尽千百年之能事,而心知血气可以理约之明征也。今不知为已,而骛博以炫人,天下闻见不可尽,而人之好尚不可同。以有尽之生而逐无穷之闻见,以一人之身而逐无端之好尚,尧、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尧舜之仁,不遍爱人。”今以凡猥之资,而欲穷尧、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于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
族子廷枫曰:叔父每见学者自言苦无记性,书卷过目辄忘,因自解其不学。叔父辄曰:“君自不善学耳。果其善学,记性断无不足用之理。书卷浩如烟海,虽圣人犹不能尽。古人所以贵博者,正谓业必能专,而后可与言博耳。盖专则成家,成家则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锱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如此用心,虽极钝之资,未有不能记也。不知专业名家,而泛然求圣人之所不能尽,此愚公移山之智,而同斗筲之见也。”此篇盖有为而发,是亦为夸多斗靡者下一针砭。故其辞亦庄亦谐,令人自发深省,与向来所语学者足相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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