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前唐:李渊) 《读通鉴论》王夫之
(2010-08-03 17:5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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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唐朝(前唐:李渊)
●卷二十
○唐高祖
【一】
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圣人知天而尽人之理,诗、书所
载,有不可得而详者,千世而下,亦无从而知其深矣。乃自后世观之,承天之佑,
受人之归,一六寓而定数百年之基者,必有适当其可之几,言亦可以知天、可以
知人焉。得天之时则不逆,应人以其时则志定,时者,圣人之所不能违也。唐之
取天下,迟回以起,若不足以争天下之先,而天时人事适与之应以底于成,高祖
意念之深,诚不可及也。
天之理不易知矣,人之心不易信矣,而失之者恒以躁。杨广之播虐甚矣,而
唐为其世臣,受爵禄于其廷,非若汤之嗣契、周之嗣稷,建国于唐、虞之世,元
德显功,自有社稷,而非纯乎为夏、商之臣也。则隋虽不道,唐不可执言以相诘。
天有纲,则理不可逾,人可有辞,则心不易服也。故杨广忌高祖而屡欲杀之,高
祖处至危之地,视天下之分崩,有可乘之机,以远祸而徼福,然且敛意卑伏而不
递起;天下怨隋之虐,王薄一呼,而翟让、孟海公、窦建德、李密、林士弘、徐
圆朗、萧铣、张金称、刘元进、管崇、薛举、刘武周、梁师都、朱粲群起以亡隋,
唐且安于臣服,为之守太原、御突厥而弗动。至于杨广弃两都以流荡于江都,李
密已入雒郛,环海无尺寸之宁土,于斯时也,白骨邱积于郊原,孤寡流离于林谷,
天下之毒又不在独夫而在群盗矣。唐之为余民争生死以规取天下者,夺之于群
盗,非夺之于隋也。隋已亡于群盗,唐自关中而外,皆取隋已失之宇也。然而高
祖犹慎之又慎,迟回而不迫起,故秦王之阴结豪杰,高祖不知也,非不知也,王
勇于有为,而高祖坚忍自持,姑且听之而以静镇之也。不贪天方动之几,不乘人
妄动之气,则天与人交应之而不违。故高祖以五月起,十一月而入长安立代王侑,
其明年二月,而宇文化及遂弑杨广于江都。广已弑,代王不足以兴,越王侗见逼
于王世充,旦夕待弑,隋已无君,关东无尺寸之土为隋所有,于是高祖名正义顺,
荡夷群雄,以拯百姓于凶危,而人得主以宁其妇子,则其视杨玄感、李密之背君
父以反戈者,顺逆之分,相去县绝矣。
故解杨广之虐政者,群盗也,而益之深热;救群盗之杀掠者,唐也,而予以
宴安。惟唐俟之俟之,至于时至事起,而犹若不得已而应,则叛主之名可辞;而
闻江都之杀,涕泗交流,保全代王,录用隋氏宗支,君子亦信其非欺。人谓唐之
有天下也,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不知高祖慎重之心,持之固,养之深,为能
顺天之理、契人之情,放道以行,有以折群雄之躁妄,绥民志于来苏,故能折笔
以御枭尤,而系国于苞桑之固,非秦王之所可及也。
呜呼!天子之尊,非可志为拟也;四海之大,非可气为压也。相时之所疾苦,
审己之非横逆,然后可徐起以与天下休息,即毒众临戎,而神人罔为怨恫;降李
密,禽世充,斩建德,俘萧铣,皆义所可为、仁所必胜也,天下不归唐,而尚谁
归哉?慎于举事,而所争者群盗也,非隋也;非恶已而将熄之杨广也,毒方
兴而不戢之伪主也。有唐三百载之祚,高祖一念之慎为之,则汤、武必行法以俟
命,其静审天人之几者,亦可仿佛遇之矣。
【二】
李密以杀翟让故,诸将危疑,一败于邙山,而邴元贞、单雄信亟叛之;密欲
守太行、阻大河以图进取,而诸将不从,及相帅以降唐,则欣然与俱,而密遂以
亡。项羽杀宋义,更始杀伯升,皆终于败,其辙一也。然则令项羽杀汉王于鸿门,
犯天下之忌,愈不能以久延,而味者犹称范增为奇计,鄙夫之陋,恶足以知成败
之大纲哉?
夫驭物而能释其疑忌者,虽未能昭大信于天下,而必信之于己。信于己者,
谓之有恒,有恒者,历乎胜败而不乱。己有以自立,则无惧于物,而疑忌之情可
以不深,李密者,乘人以斗其捷,而无能自固者也。密,隋之世臣也,无大怨于
隋,而己抑无可恃之势,无故而畜乱志以干杨玄感,玄感败,亡命而依翟让,隋
有恨于密,密固无恨于隋,而檄数其君之罪,斥之如仆隶,且既已欲殪商辛执子
婴矣,则与隋不两立,而君臣之义永绝。乃宇文化及弑立,而趋黎阳以逼之于河
上,密惧洛阳之议其后,又幸盖琮之招己,奉表降隋,以缓须臾之困,而受太尉
尚书令之命。夫炀帝,密之所欲殪之于牧野者也,而责化及曰:“世受隋恩,反
行弑逆;”越王侗,密之所欲执之于咸阳者也,而北面称臣,受其爵命;则诸将
视之如犬豕,而知其不足有为,尚谁为之致死以冀其得天下哉?其降隋也,非元
文都之愚,未有信之者也;,其降唐也,唐固不信其果降也。反而自问,唐公见
推之语而不惭,念起念灭,而莫知所据,匹夫无志,为三军之帅而可夺,其何以
自立乎?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咎可补也;凶可贞也,人皆可承以羞,
而死亡不可逸矣。故诸将之亟于背密而乐于归唐也,羞其所为而莫之与也。密死
而不能掩其羞,岂有他哉?无恒而已矣。
【三】
制天下有权,权者,轻重遐如其分之准也,非诡重为轻、诡轻为重,以欺世
而行其私者也。重也,而予之以重,适如其数;轻也,而予之以轻,适如其数;
持其平而不忧其忒,权之所审,物莫能越也。
李密弃土释兵,拥二万人以降唐。密之乱天下也,有必诛之罪,而解甲以降,
杀之则已重矣。北有承德,东有世充,密独关来归,为天下倡,当重奖之以劝
天下者也;而本为隋之乱臣,天下之贱贼,厚待之,则又已重矣。密之狙诈乐祸
而骄,虽降唐而无固志,缓之须臾;则跳梁终逞,宜乎厚防以制其奸,不可遽抑
而激之怨。而众叛援孤,力穷智屈,疑之重则又本轻,视为轻而又若重;审其所
适然之数者,权也。高祖授之以光禄卿,一闲冗之文吏;而司进食之亵事,使执
臣节于殿陛,一若不知其狡点凶很者然,此之谓能持权以制天下者也。非故扬之,
非故抑之,适如其稽颡归命之情形,而澹然待之若进若退之。呜呼,此大有为
者之所以不可及也。
于是而密无可怙之恩,抑无可讼言之怨,许无所雠,恶无所施,不得已而孤
骑叛逃,一有司之禽捕而足矣。使其志悛而终顺与?则饱之以禄,安之以位,一
如孟昶、刘继元之在宋,而不至如黥布、彭越之菹醢以伤恩也;密之不然,自趋
于死,而抑无怨矣。于是而知天下之至很者,无很也;至诈者,无诈也;量各有
所止,机各有所息,以固然者待之而适如其分,则于道不失而险阻自消。天下定
于一心之平,道本易也;而非大有为者,不足以与于斯。
【四】
徐世始终一狡贼而已矣。其自言曰“少为亡赖贼”,习一定而不可移者也。
夫为盗贼而能雄长于其类者,抑必有似信似义者焉,又非假冒之而欺人亡实也;
相取以气,相感以私,亦将守之生死而不贰。如萤之光,非自外生,而当宵则,
当书则隐。故以其似信似义者,予之以义之能执、信之能笃、而重任之,则一无
足据,而适以长乱。其习气之所守者在是,适如其量而止,过此则颠越而不可致
诘。其似信似义者亦非伪也,愈真而愈不足任也。
世勋受李密之命守黎阳,魏征安集山东,劝之降唐,而世籍户口士马之数,
启密使献之,己不特修降表,高祖称之曰:“不背德,不邀功,真纯臣也。”遂
宠任之,以授之于太宗,而终受托孤之命。世之于此,亦岂尽出于伪以欺高祖
而邀其宠遇乎?其所见及是,其所守在是,盖尝闻有信义而服膺焉,以为是可以
卓然自命为豪杰也,故以坦然行之,而果为高祖之所矜奖。若其天性之残忍,仅
与盗贼相孚,而智困于择君,心迷于循理,可以称英君之任使,不可以折ウ主之
非僻,则祗以铮铮于群盗之中,而遽许之以纯臣,高祖、太宗知人之鉴,穷于此
矣。夫不见其降于窦建德,质其父而使为将,遂弃父而欲袭曹旦以归唐乎?故其
为信义也,盗贼之信义也,察于利以动,任于气以逞,戕性贼恩,亦一往而不恤,
遽信其为纯臣而任以安定国家之大,鲜不覆矣。曾子曰:“临大节而不可夺,君
子人也。”惟君子而后可以履信而守义,非小人之所能与,殆鱼跃之不可出沼,
鸟步之不可越域也矣。
【五】
拔魏征于李密,脱杜淹、苏世长、陆德明于王世充,简岑文本于萧铣,凡唐
初直谅多闻之上,皆自僭伪中祓濯而出者也。封德彝、宇文士及、裴矩不伏同昏
之诛,而犹蒙宠任。盖新造之国,培养无渐渍之功,而隋末风教陵夷,时无严穴
知名之士可登进之以为桢干,朝仪邦典与四方之物宜,不能不待访于亡国之臣,
流品难以遽清,且因仍以任使,唐治之不古在此,而得天下之心以安反侧者亦此
也。乃何独至于苏威而亟绝之?盖苏威者,必不可容于清明之世,苟非斥正其为
匪人,则风教蔑、廉耻丧、上下乱,而天下之祸不可息也。
隋文之待威也,固以古大臣之任望之;威之所以自见者,亦以平四海、正风
俗为己功,天下翕然仰之以为从违,隋可亡,而威不可杀。故宇文士及、王世充、
李密皆倚威以收人望,威亦倚其望以翱翔凶竖之庖俎,锋镝雨集,膏血川流,而
威自若也。是则兵不足以为强,险不足以为固,天子之位不足为尊,而无有如威
之重者,士亦何惮而不学威,迂行腐步、岸以逍遥邪。媚于当世也似慎,藏于
六艺也似正,随时迁流也似中,以老倨骄而肆志也似刚,杀之无名,远之不得,
天下且以为道之莫尚者。而导世以偷,为彝伦之大贼,是可容也,孰不可容也?
明王之所必诛勿赦者,唐姑拒之而弗使即刑,其犹姑息怜老、仁过而柔乎!若德
彝、士及、裴矩之流,天下知贱恶之矣,虽复用之,不足以惑人心而坏风化,杀
之可也。赦之而器使之,亦讵不可哉?
【六】
薛仁杲、萧铣、窦建德或降或杀而皆斩。唯王世充赦而徙蜀,此不可解之惑
也。唐高君臣当大法可伸之日,而执生杀之权,夫岂茫焉而罔正如此。世充,隋
之大臣也,导其主以荒淫,立越王而弑夺之,其当辜也,固也;乃世充力守东都,
百战以李密,而其篡也,在炀帝已弑之后,使幸而成焉,亦无以异于陈霸先。
而唐立代王,旋夺其位,有诸己者不可非诸人,唐固不能正名以行辟也。且取世
充与仁杲、建德、萧铣较,世充者,操、懿以后之积习也。建德、仁杲以匹夫,
铣以县令,忽乘丧乱,遂欲窃圣人之大宝以自居,则张角、黄巢之等匹,尤不可
长之乱,而无可原之情矣。
春秋于里克,宁喜弑其君而其伏诛也,书曰“杀其大夫”;齐豹杀公兄,阳
虎窃玉弓,未有弑逆之大恶也,而书曰“盗”。贵近之臣,或以亲,或以旧,或
以才,为国之柱石,先有成劳于国,而人心归之,然后萌不轨之心以动于恶,欲
效之者,固未易也。且人主与之相迩,贤奸易辨,而可防之于早也;辨之弗明,
防之不夙,渐酿坚冰之至,人主亦与有罪焉。若夫疏远小臣如萧铣,亡赖细民如
建德、如仁杲,始于掠夺,攫穷民而噬之,乌合势成,遂敢妄窥天位,则四海之
广,枭桀饮博之徒,苟可为而无不可为,人君居高而莫察,有司拘法而难诛,决
起一旦而毒流天下,则虽人主之失道有以致之,而岂穴一穿,金是不保,祁
寒暑雨之怨咨,皆可为<耒且>棘矜之口实;及其溃败乞降,犹可以降王之礼恣
其徜徉,则人何惮而不杀越平人以希富贵;况当初定之天下,众志未宁,此扑而
彼兴,岂有艾乎?
自东汉以后,权臣之篡者,成而为曹魏、六朝;未成而败,为王敦、桓温、
刘毅、沈攸之、萧颖胄、王僧辩;危成而速败,为桓玄、侯景;乃及隋之亡,而
天下之势易矣,人皆可帝,户皆可王,是匹夫狂起之初机也。唐及早惩之,正草
泽称尊之大罚,然且有黄巢之祸,延于朱温而唐以亡:使弗惩焉则暗主相承,政
刑无纪,闾井之匹夫,几人帝而几人王,生民之流血,终无已日矣。若权臣受将
相之托,为功于国,而逼夺孤幼,则不待正铖于世充而无有继之者。高祖相世
运之迁,大权之移,祸胜之变,而责世充、诛三僭,其亦审矣,而岂贸贸以张弛
乎?已天下之乱者义也,而义固随时以制宜者也。世充可诛也,建德、铣、仁杲
尤不可贷者也,非昧于治乱之几者,可执一切之义以论得失也。
【七】
言有不可以人废者,封德彝之策突厥是已。突厥拥众十五万寇并州,郑元
欲与和,德彝曰:“不战而和,示之以弱,击之既胜,而后与和,则恩威并著。”
斯言也,知兵筹国相时之善术也。唐之不能与突厥争,始于刘文静之失策,召之
人而为之屈,权一失而弗能速挽矣。中国初定,而突厥席安,名有可挟,机有可
乘,唐安能遽与突厥争胜哉?然当百战之余,人犹习战,故屡挫于刘黑闼而无
肉缩之心,则与战而胜可决也;所难者,锐气尽于一战,而继此则疲耳。奋起
以亟争,面藏拙于不再,速与战而速与和,则李神符、萧颛之功必成,而郑元
之说必雠矣。
夫夷狄者,不战而未可与和者也,犬系项而后驯,蛇去齿而后柔者也。以战
先之,所以和也;以和縻之,所以战也;惜乎唐之能用战以和,而不用和以战耳。
知此,则秦桧之谋,与岳飞可相辅以制女直,而激为两不相协以偏重于和,飞亦
过矣。抗必不可和之说,而和者之言益固,然后堕其所以战而一恃于和,宋乃以
不振而迄于亡。非飞之战,桧亦安能和也;然则有桧之和,亦何妨于飞之战哉?
战与和,两用则成,偏用则败,此中国制夷之上算也。夫夷狄者,诈之而不为不
信,乘之而不为不义者也,期于远其害而已矣。
【八】
唐初定官制,三公总大政于上,六省典机务于中,九寺分庶政于下;其后沿
革不一,而建国之规模,于此始基之矣。一代兴,立一代之制,或相师,或相,
乃其大要,分与合而已。周建六官,纯乎分也,秦统以一相一尉而合,汉承之而
始任丞相,后任大将军,专合于一,而分职者咸听命焉。唐初之制,三公六省与
九寺之数相匹,所重在合,而所轻在分。于九寺之上,制之以八省,六省之上,
氵位之以三公,统摄之者层累相仍,而分治者奉行而已,长短以时移,得失各有
居也。然而唐多能臣,前有汉,后有宋,皆所不逮,则劝奖人才以详治理,唐之
斟酌于周者,非不审也。
国家之务,要不出于周之六官,分其事而各专其职,所以求详于名实也;因
名责实,因实课功。无所诿而各效其当为,此综核之要术也。然而有未尽善者存
焉,官各有司,司各有典,典各有常,而王之听治,综其实,副其名,求无过而
止;因循相袭,以例为师,苟求无失,而敬天勤民、对时育物、扬清激浊、移风
善俗之精意,无与消息以变通之。实可稽也,不必其顺乎理;名可副也,不必其
协于实;于是而任国家之大政者,且如府史之饰文具以求免谪,相为缘饰,以报
最于一人之听睹,而人亦不乐尽其才。故周制使冢宰统六典以合治之,而冢宰既
有分司,又兼五典,则大略不失,亦不能于文具之外,斟酌人情、物理、天时、
事变之宜,与贤不肖操心同异之隐,以求详于法外,自非周公之才,亦画诺坐啸
而已。于是而知唐初之制,未尝不善也。
六省者,皆非有执守者也,而周知九寺之司;三公者,虽各有统也,而兼领
六省之治;九寺各以其职循官守、副期会、依成法以奉行,而得失之衡,短长之
度,彼此相参以互济。与夫清浊异心,忠亻妄异志,略形迹以求真实之利病,则
既以六省秉道而酌之,又有三公持纲而定之,互相融会以求实济于崇社生民之远
图。岂循名按实、缘饰故例、以苟免于废弛之诛者,所能允协于崇社生民之大计
哉?故责名实于分者,详于法而略于理;重辨定于合者,法或略而理必详。不责
人以守法拘文之故辙,而才可尽;能会通于度彼参此之得失,而智日生。于是乎
人劝于天下之务,而耻为涂饰,以下委于谙习法律之胥史,致令天下成一木偶衣
冠、官厨酒食之吏治,则唐之多能臣也,其初制固善也。
夫郡县之天下,其治九州也,天子者一人也,出纳无讽议之广,折中无论道
之司,以一人之耳目心思,临六典分司之烦冗,即有为之代理者,一二相臣而止,
几何不以拘文塞责、养天下于痿痹,而大奸巨猾之胥史,得以其文亡害者、制宗
社生民之命乎?国家之事,如指臂之无分体也;夫人之才,如两目之互用,交相
映而合为一见也。取一体而分责之,无所合以相济,将司农不知司马之缓急,司
马不知司农之有无,竞于廷而偾于边,所必然者。刑与礼争而教衰,抚字与催科
异而政乱,事无以成,民无以靖,是犹鼻不择味,口不择香,背拥重纩而不恤胸
之寒,虽有长才,徒为太息,固将翱翔于文酒琴弈之中,而不肖者持禄容身,不
复知有清议,贤愚无别,谁复戮力以勤王事哉?是故三公六省无专职,而尽闻国
政以佐天子之不逮,国多才臣,而虽危不亡,唐之所以立国二百余年,有失国之
君,而国终存,高祖之立法持之也。
后世合六官而闻政者,台省也,乃职在纠参,则议论失平,而无先事之裁审;
联六官而佐治者,寺监也,乃仰承六官,则任愈析,而专一职之节文;故言愈棼
而才愈困。鉴古酌今,以通天下之志而成其务,非循名责实泥已迹者之所与知久
矣。
【九】
租、庸、调之法,拓拔氏始之,至唐初而定。户赋田百亩,所输之租粟二石,
其轻莫以过也;调随士宜,庸役两旬,不役则输绢六丈。重之于调、庸,而轻之
于粟,三代以下郡县之天下,取民之制,酌情度理,适用宜民,斯为较得矣。
地之有稼穑也,天地所以给斯人之养者也。人之戴君而胥匡以生也,御其害,
协其居,坊其︹以淫,抚其弱以萎,君子既劳心以治人,则有力可劳者当为之效
也。地产之有余者,桑麻金锡茶漆竹木苇之属,人不必待以生,而或不劳而
多获,以资人君为民立国经理绸缪之用,固当即取于民以用者也。酌之情,度之
理,租不可不轻,而庸、调无嫌于重,岂非君以养民、民以奉公之大义乎?故曰
“明君贵五谷”。谷者,民生死之大司也。箕敛以聚之上,红朽盈而多豢不耕之
人,下及于犬马,则贱矣;开民之利。劝之以耕,使裕于养,而流通其余,以供
日用之需,所以贵之也;示民以不爱其力以事上,而重爱其粟,虽君上而不轻与,
则贵之也至矣。故惟重之于庸,而轻之于租,民乃知耕之为利,虽不耕而不容偷
窳以免役,于是天下无闲田,而田无卤莽,耕亦征也,不耕亦征也,其不劝于耕
者鲜矣。
且按唐开元户数凡九百六十一万九千有奇,户租二石,为租千九百二十三万
有奇,以万历清丈所定,夏秋税粮二千六百六十三万有奇较之,其差无几也。田
百亩而租二石,几百而取一矣,而可给二百二十万人之食以镶兵,而不止三年之
余一。粟之取也薄,而庸、调之取绢绵土物也广,则官吏胥役百工之给,皆以庸、
调之所输给之,使求粟以赡其俯仰,皆出货贿以雠籴于农民,而耕者盐酪医药昏
丧之用,粟不死而货贿不腾。调、庸之职贡一定于户口而不移,勿问田之有无,
而责之不贷,则逐末者无所逃于溥天率土之下,以嫁苦于农人。徭不因田而始有,
租以薄取而易输,吏猾胥无可求多于阡陌,则人抑视田为有利无害之资,自不
折入于疆豪,以役耕夫而恣取其半。以此计之,唐之民固中天以后乐利之民也;
此法废而后民不适有生,田尽入于强豪而不可止矣。
役其人,不私其土,天之制也;用其有余之力,不夺其勤耕之获,道之中也;
效其土物之贡,不敛其待命之粟,情之顺也;耕者无虐取之忧,不耕者无幸逃之
利,义之正也。若夫三代之制,田税十一,而二十取一,孟子斥之为小貉,何也?
三代沿上古之封建,国小而君多,聘享征伐一取之田,盖积数千年之困敝,而暴
君横取,无异于今川、广之土司,吸其部民,使鹄面鸠形,衣百结而食草木。
三代圣王,无能疾出其民于水火,为撙节焉以渐苏其生命,十一者,先王不得已
之为也。且天子之畿,东西南北之相距,五百里而已,舟车之挽运,旬日而往还,
侯国百里之封,居五十里之中,可旦输而夕返。今合四海以供一王,而馈钅军周
于远塞,使输十一于京边,万里之劳,民之死者十九,而谁以躯命殉一顷之荒瘠
乎?弗获已而折色轻齐之制以稍宽之,乃粟之贵贱无恒,而定之以一切之准,墨
吏抑尽废本色,于就近支销而厚取其值,其便贱耀以应非时之诛求,自非奸诡豪
︹,未有敢名田为已有者。若且不察而十一征之,谁为此至不仁之言曰中正之制,
以剿绝生民之命乎?
乃若唐之庸,重矣,以后世困农而恣游民之逋役则重也,以较三代则尤轻。
古者七十二井而出长谷一乘,步卒七十二人,九百亩而一人为兵。亩百步耳,九
百亩,今之四百亩而不足也。以中则准之,凡粮二十石有奇而出一兵。无岁不征,
无年不战,死伤道殒,复补伍于一井之中。唐府兵之未尽革也,求兵于免租免庸
之夫,且读杜甫无家、垂老、新婚三别之诗,千古犹为堕泪。则三代之民,其死
亡流离于锋矢之下,亦惨矣哉,抑且君行师从,卿行旅从,狩觐、会盟、聘问、
逆女、会葬,乃至游观、畋猎,皆奔走千百之耕夫于道路,暑冻痿、饥渴劳敝
而死者,不知凡几,而筑城、穿池、营宫室、筑苑圃之役不与焉,其视一岁之庸,
一户数口而折绢六丈者,利害奚若也?论者不体三代圣王因时补救不得已之心,
而犹曰十一取民,寓兵于农之可行于今也,不智而不仁,学焉而不思,亦忍矣哉!
后王参古以宜民,唐室租、庸、调、画一仁民之法,即有损益,无可废矣。
【一○】
古者士各仕于其国,诸侯私其土,私其人,既禁士之外徙,而羁旅之臣,新
君有其情不固之疑,三代圣王欲易之而不能也。乃其为卿大夫者,类以族升,则
役于相习之名分,而民帖然以受治,农之子恒为农,虽有隽才,觖望之情不生,
赏罚施于比邻,而恩怨不起。乃逮周之季,世禄之家迭相盛衰,于是陈、鲍、高、
国、栾、却、赵、范且疑忌积而起寻戈矛,兄弟姻亚互修怨于顾盼之,而蹀血
覆宗,亦人伦之大ル矣。法与情不两立,亦不可偏废者也。闾井相比,婚媾相连,
一旦乘权居位,而逮系之、鞭笞之,甚且按法以诛戮之,よ焉不恤,曰“吾以奉
国法也”,则是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之恩义,皆可假君臣之分谊以摧抑之,
而五伦还自相贼矣。于是乎仁心牿丧,而民竞于权势以相离散,非小祸也。若欲
曲全恩义,而法以伸私,则法抑乱,而依倚以殃民者不可胜诘。然则除诸侯私
土私人之弊政于九州混一之后,典乡郡、刺乡州、守乡邑,其必不可,明矣。
张镇周,舒州人也,为其州都督,召亲故酣饮十日,贻以金帛,泣与之别,
曰:“今日得与故人欢饮,明日都督治百姓耳。”此何异优人登场,森然君臣父
子之相临,而歌舞既阕,相聚而食,相狎而笑邪?恻隐不行,而羞恶之心亦澌灭
尽矣。故官于其乡,无一而可者也。君欲任贤以治民也,奚必其乡;欲为民以择
吏也;奚必其乡之人;士出身事主而效于民也,又岂易地之无以自效。君不为士
谋安,士抑不自谋其安,致法与情之两掣,甚矣其昧于理也。韩魏公以守乡郡而
养老,亦朱买臣衣绣之荣耳,况如镇周之加刑罚于父老子弟而よ莫之恤乎!
【一一】
谓高祖之立建成为得适长之礼者,非也。立子以适长,此嗣有天下,太子诸
王皆生长深宫,天显之序,不可以宠嬖乱也。初有天下,而创制自己,以贤以功,
为天下而得人,作君师以佑下民,不可以守法之例例之矣。抑谓高祖宜置建成而
立世民者,亦非也。睿宗舍宋王成器而立隆基,讨贼后以靖国家,隆基自冒险为
之,事成乃奉睿宁以正位,睿宗初不与闻,而况宋王?则宋王固辞,而睿宗决策
可也。太原之起,虽繇秦王,而建成分将以向长安,功虽不逮,固协谋而戮力与
偕矣。同事而年抑长,且建成亦铮铮自立,非若隋太子勇之失德章闻也,高祖又
恶得而废之?故高祖之处此难矣,非直难也,诚无以处之,智者不能为之辩,勇
者不能为之决也。君子且无以处此,而奚翅高祖?
处此而无难者,其唯圣人乎!泰伯之成其至德者,岂徒其仁孝之得于天者厚
乎?太王、姜女以仁敬孝慈敦彝伦修内教于宫中者,其养之也久矣。诗之颂王季
也,曰“则友其兄”。王季固不以得国而易其兄弟之欢也。王季无得国之心,而
泰伯可成其三让之美,一门之内,人修君子长者之行,而静以听夫天命。故王季
得国,犹未得也;泰伯辞国,犹未辞也;内教修而礼让兴,让者得仁,而受者无
疑于失义。人之称太王,曰“仁人也”。岂一朝一夕之故哉?
唐高祖之守太原,纵酒纳贿以自,宫人私侍,而尝试生死以殉其嗜欲,则
秦王矫举以奋兴,一唯其才之可以大有为,而驰骋侠烈之气,荡其天性,固无名
义之可系其心,建成尤劣焉,而以望三后忠厚开国之休,使逊心以听高祖之命,
其可得乎?高祖之不能式谷其子,既如此矣;而所左右后先者,又行险徼幸若裴
寂之流而已。东宫天策士各以所知遇为私人,自不睹慈懿之士,耳不闻孝友之言,
导以争狺而亟夺其恻隐,高祖若木偶之尸位于上,而无可如何,诚哉其无可如何
也!源之不清,其流孰能澄汰哉?
后世之不足以法三代者,此也,非井田封建饰文具以强民之谓也。王之所以
王,霸之所以霸,圣之所以圣,贼之所以贼,反身而诚,不言而喻。保尔子孙,
宁尔邦家,岂他求之哉?自非圣人,未有能免于祸乱者。立适之法,与贤之权,
皆足以召乱,况井田封建之画地为守者乎?
【一二】
魏徵、王必死于建成之难乎?曰:未见其可也。事太宗而效忠焉,有以异
于管仲之相桓公乎?曰:有异焉,而未为殊异也。传曰:“食焉不辟其难,”非
至论也。君子之身,天植之,亲生之,生死者,名义之所维,性情之所主,而仅
以殉食乎?君臣之义,生于性者也,性不随物以迁,君一而已,犹父之不可有二
也。管仲,齐之臣,齐侯其君也;徵、,唐之臣,高祖其君也。仲之事子纠,
齐侯命之,徵、之事太子,高祖命之。天之所秩,性之所安,义之所承,君一
而已。即以食论,仲食齐侯之食,徵、食高祖之食,子纠、建成弗与焉,而况
君子之死,必不以殉食乎?故无知者,齐襄之贼,管仲不共戴天之雠也。使唐高
而蒙篡弑之祸,徵、有死有亡,而必不可一日立于其廷,子纠、建成,君臣之
分未定,奚足为之死邪?为之死,是一日而有二君矣。胥为君之子也,或废或立,
君主之,当国之大臣引经衷道以裁之,为宫僚者,不得以所事者为适主,而随之
以争。建成以长,世民以功,两俱有可立之道,君命我以事彼,则事彼而已矣;
君命我以事此,则事此而已矣:高祖初未尝以荀息之任任征与,使以死拒世民
也。则建成死,高祖立世民为太子,非敌国也,非君雠也,改而事之,无伤乎义,
无损乎仁,奚为其不可哉?
然则徵、之有异于管仲者,何也?襄公弑,纠与小白出亡于外,入而讨贼,
不幸而兄弟争,仲之所不谋也。子纠败,仲囚于鲁,桓公释之而使相,仲未尝就
公求免以自试也。建成、世民之含毒以争久矣,知其必有蹀血宫门之惨,不能弭
止其慝,抑不能辞宫僚以去之,欲徼幸以观变,二子之志偷矣。太子死,遽即秦
王而请见,尤义之所不许也,斯则其不得与管仲均者也。夫魏徵起于群盗之中,
幸自拔以归唐,功名之士耳。“介于石,不终日”,而后可以知几。亦恶足以及
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