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长剧集

这样一个执爱者，爱一个人至死的女性，我想从他们那代人，思考今天的情感。

——严歌苓

编辑采访完严歌苓，我们一起去书店挑她的小说买，《无出路咖啡馆》是早些年就看过的，这次我挑了她的《一个女人的史诗》。严歌苓的小说属于那种过目就不会忘记的，如果你读过她的书，就会有一直读下去的渴望。我不喜欢这本书的封面装帧，红红的刺目一片，但还是一如往常，读起来就放不下了。

故事中的女主角小菲，1947年从家里偷跑出来参加革命，成为部队文工团的演员，她爱上部队的青年干事欧阳萸，冲破重重阻难终于嫁给他。她的爱一向是不顾一切的、直白的，而

出生于上海书香世家的欧阳萸要的女人是含蓄的，不必多说什么，那些读过的诗和书全在她的举止言行中，彼此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最看不得小菲在台上演戏——动作那么夸张，所有表情都放在脸上，他说“含蓄，知道什么叫含蓄吗？你看梅兰芳，那就叫含蓄！”可是小菲哪里懂得，她一身的劲都往外使，她就是那么个外向的一个人，在舞台上演革命英雄，慷慨激昂，怒斥叛徒，这才是她小菲的性格。

他们一生都生活在两个语境里，一个是浓烈其内，淡薄其外；一个是淡薄其内，浓烈其外。

他从来没有痴狂地爱过她，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他总想有个能和他长谈的女人，善解人意、谈话机智，渐渐发现她们有些可爱之处，渐渐就陷进去了。

欧阳的爱是那种知识分子式的，是那种极能在悲剧中寻找美感的人，缺憾总给他满心诗意，他对任何俗成的东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圆满家庭。

他们的女儿常常说：“妈妈，你爱的太笨了！就跟你上台演戏一样，牛劲都使出来了，反正你让人看起来笨的慌。当初你们怎么会恋爱呢？年轻真是恐怖，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都会碰到一块谈恋爱！”

他一生都想改变她，按照他的标准——他给她买来布料，按照自己的审美挑来的，然后陪她一起去裁缝铺子，坐在一堆破布和烂线头上等她量尺寸、裁衣服，但小菲还是小菲，她终其一生，也没能变成他要的样子。他后来也放弃了吧，连带着也开始敷衍自己——小菲穿上他买的新衣服，他看也不看，只埋头说很好很好，心里神往的，还是他想要的那些女子……

多亏了那一场接一场的大运动，他被打倒、下放、才华无处施展，围绕在身边的崇拜者一夜之间离去，姐姐跳楼自杀——那十多年艰难的日子，小菲照料欧阳萸和他的父亲，不管外边的大环境如何改变，她都爱她至死。

她给他的爱是实惠的，她是自甘政治盲的女人，死也不肯跟他划清界线，她只知道这个时期给丈夫最好的爱情形式是让他吃好。他的营养、口味，都是小菲的生活纲领——营养是不能亏的，必须保证他一天有一个鸡蛋或一两肉，她的劲头都攒在过日子上，她在剧团争主角，并不是她事业心强、觉悟高，为的是主角一个月那六块钱的伙食补助和每个月四两的白糖票，那时候，六块钱小菲可以在食堂买二十份清蒸丸子，回家给欧阳用粉条炖了，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下去……

就是那一段文字，我常常看的流泪，她带给他的，是旺盛和蓬勃的生命力——在那么艰难的岁月里，别人都吃不饱饭，但小菲运用她的生活智慧，让家里每一餐饭都少不过三个菜，让欧阳的父亲每天早上还能吃上豆浆、油条。在那样的年代，多亏了小菲的温暖质朴，他才得以活下去。她是一个心细体贴、长久相守的妻子，她爱他至死。她可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真对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爱，“就是有也不可能从一而终”，因此她一生不肯放手……

上一辈人的爱情是电视长剧集，一集一集地拍下去，有喜也有悲，跌跌撞撞地过了一辈子，到老了的时候，该拌嘴还拌嘴，该嫉妒还嫉妒，但是散步时，也会互相搀扶起来，想着老来的时候有这么一个老伴在身边，就已经很知足了，再是拌嘴，也充满惯性和舒服，只盼着他（她）身体好好的，可以一直搀扶着走下去。

我们这辈人的爱情是短剧，一遇挫折，就不必再演下去了，两个人都懒得计较，想着：谁迁就谁呀，每个人都可以独立，自己养活自己，世界太平欣荣，不必挤在一起拥抱取暖，下一个也许更好呢！于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分完家产，一拍两散……

时代变了，再也不可能回去，没有大悲喜可以改变所有人的人生，每个人都越来越独立。我常常想，到老了的时候，我们会不会也有一个伴儿——是那种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热恋过、嫌恶过、吵过、闹过、又一起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