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声声（11）（12）

                                 艾凌 

                                 11

    从教室出来的那一刻，小龙就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当他看见吴校长时，回家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今天晚上他想睡在妈妈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被妈妈哼着儿歌轻轻拍着睡去。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没出息的想法，自从记事以来，内向害羞的小龙就从来没有在妈妈的怀里过。

    今天就是周四了。

    从早上到现在，小龙一直觉得心神不宁。

    今天晚上，他得面对王力。也许，他有事情来不了呢，也许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总之，今天晚上，像过去的任何一个平凡的夜晚一样，都会悄然过去。自己又何必这样紧张？小龙想起今天政治课堂上学习的内容，世界上90%的困难都是自己想像出来的，其实几乎没有什么会真正发生，所谓的困难都是自己想出来恐吓自己的。既然这样，那就别想了。小龙没有胃口吃东西，他看见吴校长出了校门，他也无意识地出了校门。

    出校门一直往南，就是涑水河，河流一直穿越了整个南镇乡，小龙的家就在涑水河南。两岸原本是无边无垠的芦苇,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一切都在发生着改变。随着那些高耸的烟囱竞相崛起,芦苇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编织苇席的手艺也像土地一样撂荒了。小龙记得当初四五岁光景，他就蹲在父亲的身旁，在父亲的指点下剥芦苇皮子、叶子，七八岁光景就学着父亲用刀片将光溜溜的芦苇劈成细细的笢条，十岁左右就学着父亲编织苇席，小龙编得第一张苇席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虽然不够匀称，甚至有的地方接口粗糙划伤皮肤，他还是喜欢得不得了。在他的家乡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家家户户都是编织苇席的好手儿，苇席的收入是家乡的主要经济来源。可是后来，盖了新房子的人们为了干净，大多不垒土炕了（除了有七八十岁的老人外），也学着城里人睡床了，床上也不用苇席了，平时铺着厚厚的床垫子，夏天铺精致的竹凉席。苇席只是用来晒粮食晾面粉，再后来，也不用晒粮食了晾面粉了，干脆把打下的粮直接送进了面粉厂或者馍铺……就在那个时候，靠近涑水河，起来一批厂子，最早的是造纸厂，后来有金属镁厂……小龙村的男人甚至初中没毕业的孩子都进了那些厂子。

    他站在涑水桥上，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今晚，王力会来吗？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十足的小人，也配给人下约定？

   “你才小人呢？叛徒！汉奸！”他看到王力指着他的鼻子喊。

   “我不是，诚实不可以违背原则，你懂吗！原则！”

   “什么狗屁原则！原则都是骗人的！”王力夸张地舞着双臂，吐着唾沫腥子。

    小龙正要说话，被王力一拳打到在地，他的脸被一丛芦苇划伤了，生疼。

    他抬起头，四周很安静，没有王力的影子。他是被一个木头桩子绊倒了。这里曾经生长着一株柳树。

到处是荒凉的盐碱滩，河水已经断流，原来的水面变成了裸露干裂沙地。很多地方干脆成了垃圾场，附近一个造纸厂正在排放难闻的气味，小龙一阵恶心，急忙捂住了鼻子和嘴巴。有几处零星的荷塘，荷花开得正艳。荷塘周围是散落的稀疏的芦苇，在六月的热风里起伏，有令人窒息气息。他想起了童年的芦苇荡，那时候这里是芦苇的世界，开阔辽远，一望无际，郁郁葱葱的芦苇，满地是各种各样的草儿，芦苇荡里到处是青蛙，蜻蜓，蝴蝶，小鸟……清新的空气，青草的味道，大自然的音乐，置身芦苇荡可以令狂躁不安的心情立刻变得像吸入薄荷般清凉宁静。

    那些，都消失了吗？我的乐园，我的记忆中的城堡。

    他曾经把自己想像成一根芦苇，被人打倒然后又站起来。风中的芦苇不是你压倒它就是它压倒你。小龙把那根低下去的芦苇当做自己，把那根压倒自己的芦苇当做王力，当风再次来临时，小龙的芦苇终于压倒了王力的芦苇。小龙舒了口气。欧耶，他给了自己一个胜利的手势。

    他摘了几片苇叶，熟练地折了几下，开始吹很久都没有碰过的芦笛，今年这是第一次吹芦笛，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到过田野，除了偶尔匆忙回家大部分时间就在校园。他背靠着桥墩，身后是血色黄昏，桥下稀疏的芦苇像熏染成了红色。他坐在还有余热的水泥桥板上，嘴唇轻轻接触芦笛，声声悦耳的鸟鸣就回荡在傍晚的芦苇荡：“咕咕——咕咕”“啾啾——啾啾”……有的轻快，有的沉重，有的像吵嘴，有的像打架……

    恍惚之中，奶奶颤悠悠地向他走来。他太想奶奶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忙，他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奶奶是癫痫突发去世的，他还没来得及孝顺奶奶呢。小的时候，出门过河还没有这样的大桥，只是由五根木棒组成的木桥，桥上铺了几块木板。那时候，奶奶经常背着他过河去对岸的老舅家。每次过桥的时候，奶奶都会问，小龙啊，长大了背奶奶过河吗？小龙就会说，背！奶奶去世的时候，小龙十一岁，最后一次过河，是小龙搀扶着奶奶，奶奶说，小龙啊，奶奶这次去了，不知道还有下次吗？小龙当时正在看桥下的一只青蛙，就没在意奶奶的话，奶奶叹气的样子，小龙至今都难以忘怀，他后悔没听奶奶说话。下周二小龙就要过十六岁的生日了，小龙伸了伸胳膊，心想，我可以背得起奶奶了。奶奶，您看看小龙长壮实了吗？小龙的眼睛就潮湿了。

    一直想做个真正的男子汉，粗声说话，用力抵挡拳头，可是声音天生绵软，胳膊无力。他忽然鼻子就发酸了。他看见了那个隐藏在自己心里的小龙，那个柔弱的小孩子，正蜷缩在一株芦苇下，哭泣，无奈地哭泣……我记得小时候因为受欺负被爸爸打的情形，我从此没有哭着回家，不是因为自己打败了他们，而是因为我总是一个人躲在芦苇荡里，哭够了擦干眼泪才回家。当我学着爸爸要做一个男子汉时，又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巴掌打回了原地。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吴亮最后不是回来了吗？王力不也回来了吗？而且因为逃学出走，他的爸爸妈妈断了他的费用，所以我发现，我们什么也不能够做，要想长大就只有一个硬道理，那就是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我要考上重点高中，看看还有谁敢歧视我笑我娘娘腔，谁还敢叫我“小龙女”？可是说起重点高中……听吴亮说，昨天班里新来的叫马明的男生，是范老师的外甥，是从东街学校转来的，在东街他是前十名学生，从今年开始乡镇中学有了重点中学的定向名额，可以低于重点线25分录取。在考前一周，马明到了南镇学校，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定向名额。在这次地区模拟统考中，马明比小龙高出40分，那个重点非马明莫属了。小龙还听说省级三好生的名额也已经给马明了。难怪吴校长见了我有点躲闪，原来……

    小龙抚摩着桥头对峙的两个龙头，心里琢磨着当初设计者的意图，一山不容二虎，一桥能容二龙？据说设计两个龙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二龙相争，因为当地百姓被历史上的旱灾吓怕了，每年二月二都来这里祈雨，而二龙争斗必然施雨，谁施雨的本事大谁就是龙王，这样在它们的争斗之中，就有源源不断的雨水了。

    小龙知道，世上本没有龙，龙只是人们的想像罢了。小龙这样想着伸了伸双臂，他忽然就听见了那种在魔幻动画里才有的声音：呜哇——呜哇——，声音威猛，地动山摇。原来龙在人的身体里啊。他看到了自己的手，一双锋利的龙爪，他的呼吸粗重，像爆发的山洪，“哗——哗”……

哈哈，王力，我是龙，“呜哇——呜哇——”小龙再次听见发自体内的吼声。

    小龙最后鼓足了气吹了一个特长音，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下了桥头。他感觉自己在飞翔。在他的眼里，那些人，那些房屋，都变得又低又矮小。

    小龙经过一个文具店时，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进去。他要买东西，老板说他什么，他情绪激动地与老板争执了一会，出门时，听见老板在他身后叮嘱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机械地答应着。

                                   12

    晚自习终于下了，小龙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桥头。

    吴亮要小龙陪他睡觉，因为爸爸今晚回家了，他有几道物理题不会做，想让小龙辅导辅导，当然他主要是想了小龙聊聊，他俩很久没说心里话了。

    小龙愉快地答应了。小龙有终于解脱了的感觉。他抬头看了看挂钟，还差10分钟10点。这样的话，今晚就可以绕过王力了，其实有很多事情，只要绕过就过去了，没必要非得面对。小龙安慰自己。其实今晚我本来是想回家的。刚才在外面，沿着涑水河往南，一直走三里，也就到家了。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已经睡着啦。

    吴亮说，你想得美，我也想回家哩，都两个星期没回家啦。不过再熬几天，就中考了，那就可以回家好好休息啦。小龙，我坚决不上高中了，我打算学点什么，你说我学什么好？计算机，电子维修还是电焊？

    嗯。

    我喜欢的社会不一定需要，还是学点社会需要的，能够就业的吧。我爸爸也不容易，我妈有病。我不想让爸爸为我操心了，爸爸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得，其实我懂得。

   嗯。

    你在听吗？

    嗯。小龙心不在焉。王力去桥头了吗？反正我不去。去了不就是挨打吗？老师不是说过吗，前面有一座墙，你怎么过去？是绕还是撞墙？撞墙的举手！记得当时只有一个人举手，倩云。倩云当时在埋头读小说，大概小说里有举手的情节吧，当老师大声叫倩云的名字时，倩云抬头听见老师对着她重复：“举手的撞墙！”老师同学就都笑开了，小龙没笑，他在心里很不满地说，这简直就是诱导！今天，王力就是那堵横在眼前的墙，我绕，有错吗？反正他的约定我也没答应。他肯定会说沉默就是答应，那是他的理解，不  是我的意思。哼，爱等等去！

    辅导完吴亮的作业，他们打算睡觉。吴亮正要拉灯，小龙说，我到宿舍看看。

    别去了，太晚了，大家都睡了，宿舍门也许关了。

    王力说今天晚上要找我。

    啥事？

    没事。

    小龙，我一个人睡不着，你早点过来，我等你。

    小龙起来，背上自己的书包。他看了下墙上的挂钟，还差10分钟就凌晨了，也许王力等不着已经走了呢，也许压根就没来。

    吴亮，你别等，太晚了我就不过来啦。

    小龙来到宿舍时，王力正坐在小龙的床铺上，一看见小龙，他就跳了下来，在小龙面前伸出手……

    小龙“哈哈哈”地笑了，他伸开双臂，张开龙嘴吼：“呜哇——呜哇——”，他看到房屋在摇动，王力像只蚂蚁在他的脚下蠕动着。他轻蔑地说：“应该是谁给谁啊？你搞清楚再伸手！”小龙觉得自己的声音足够粗足够有震撼力，如果爸爸此时此刻在这里，一定会说，我儿子是个男子汉！儿子，给他几下，看他狗日的还狂！

    “大家还记得倩云吗？我今天给大家说个秘密哈……”王力挥舞着双手说，“祝你快乐，哈哈……”

小龙的胳膊还没抡起来，王力一脚就踹向了小龙的裆部。“这回我就让你当个真正的小龙女，哈哈！”说着，他又向小龙狠狠地踢过来。

    小龙滚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他翻滚着翻滚着，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魔力无比的龙，他咆哮着，“呜哇——呜哇——”小龙身披金色的铠甲，铁塔一般站立在王力面前，他伸手一指，一道闪电划过，他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声音，他看到了洪水决堤而来。

   “小龙不要！”

   “吴亮！吴亮！”

    他听到了芦苇开花的声音……

    他拉着吴亮，慢慢飞离了地面，就像一抹深秋的芦花，伴随着芦笛声声，穿过风，越过郁郁葱葱的芦苇，涉水而来，“咕咕——咕咕”“啾啾——啾啾”……

2008-12-01 （初稿） 2009-6-27（修改）2009-7-31（再次修改）2009年8-1（最后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