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可以重来

                                文 /冰雪凌

    文是我的表嫂。我大姑妈的儿子囤的媳妇。用亲戚的话说，文是个厉害的媳妇（在我们当地，“厉害”指的是会过光景的手儿）。

    表哥囤少年失去父亲，本来生就木讷的他越发寡言少语了。早早地就离开了学校，在土地里刨食、在工地上挣钱，艰难生存，本来就有点毛腰（驼背）的囤，此后他的头就更低了。见人没一句话，只是憨厚地“嘿嘿”一笑，然后就退到一个角落里，默不作声，该干啥干啥。

    文看上去瘦小文弱，其实快人快语，手脚爽快利落，与不紧不慢的囤相比，是俩个极端。有限的土地，有限的劳力，孩子一天天长大，房子越发显得破落狭小，文和囤计划着盖房子。囤在农闲之余，在工地当小工，一天十多块，儿子生了高中，女儿也已经初中了，都到了花钱的坎上，弟弟娶媳妇，妹妹出嫁的帐还没还清，盖房子……哎！囤总在心里叹气。他不断地给自己找活儿，连晚上的活儿也抢着干。一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别的男人总给自己留下烟酒赌牌的钱，囤一分钱也不给自己留，他不抽烟不喝酒更不打牌。就这样，文还是一边保存着钱，一边数落囤，干了20年了，还是个小工，看看人家，都大工啦，连比你小得多的也大工了！一样干活，人家是你几倍？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囤“嘿嘿”笑笑，去打扫院子，去看水缸里还有没有水……

    文看着院子里忙碌的囤，就有说不完的气儿，也不做饭也不买菜。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只有几个大馒头。囤真想吃顿西红柿浇面啊。他咽了咽口水，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水，又去了工地。文是个节俭的女人，只有两个孩子周日回来，她才炒菜改善生活，孩子不在家的日子，她不买菜不做饭，只吃馒头喝水。用她的话说，囤没出息挣钱，只好节衣缩食了，难道天上会掉下馅饼吗？生活还是要过，房子不能不建，即便是手头有50元，也要马上存上，不然很快就没了。

    有一段时间，囤每晚总要到对面的小商店坐一会。那些日子文迷上了一挡电视剧，当那个电视剧结束了，文开始觉得家里怎么有点空落。于是她就开始闹，开始吵架，为什么你要坐在那个小商店，是不是哪个不要脸的女人缠上了你？囤就禁不住“嘿嘿”一笑，他这一笑，让文更加猜疑，闹得更凶。她打在囤的脸上，她吐他，她举起菜刀就砍在了囤的大腿上……囤住进了医院，文回了娘家，口口声声要离婚。姑妈要求儿子把文接回来，要他向文保证再不去小商店了，囤说，娘，我只是在商店看会电视。姑妈说，看电视回自家看，囤啊，娘相信我儿，可是咱们家折腾不起。

    2008年的10月，文催着囤拔掉老房子，囤一听就瞪眼，啥？钱还差远啦？拿什么建？文一生气说你好没出息，今年砖石钢材木料降价了，还不快点你等什么时候？他们拆了房子，一家人租住在别人的空落院子里。然后夫妻二人，开始挖地基，请人要花钱，不如靠自己，在他们看来，自己没有出息，但是有力气。那时候，他俩白天黑夜地挖，很多人看不过眼，没事就帮一会，亲戚听说了，也都扛着自家工具挖一会，然后回自己家吃饭。

    挖好了地基，文说同村几个女人在无锡打工，想跟着出去挣钱。囤说有我呢，你就别去了。文坚持要出去，囤说想去就去吧。囤继续给建筑队做小工。那天上午，囤在房顶上接水泥板，吊车载着两块石板缓缓上来，开吊车的人在高空看着地上的指挥，本来是往左放置，指挥失手摆了反方向，正在楼顶安静等待的囤始料不及被石板猛地打下了楼……楼底下堆满了钢筋乱石，囤没来得及喊一声，当场就停止了呼吸。

    眼看着第七天就要埋葬，可是在第六天的晚上，文还没有回来。姑妈哭得几次晕过去，声声要随儿子去。所有的亲戚都在哭囤凄惨恓惶，哭姑妈苦命，都在埋怨文，这个时候还不急得回家，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可那边说已经回去了。亲戚们一边哭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哭……明天还回不来，就不等她了！人该埋就埋！

    姑妈哭着说，老天啊，该死的是我啊，你让我去吧！

    凌晨三点的时候，文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她“扑通”跪在灵前就哭，哭得几乎断气。等大家手忙脚乱，掐人中，找医生，她终于缓过神，缓过神的文，又开始哭。她哭着说，那是个黑厂，说是没干到月底，一分钱都不给，我是大伙凑了路费才出来的，没想到从小村到火车站路费就80，所以不够快车的路费，只好坐慢车回来。

    文一个人守着表哥囤的棺木，就这样一直到天亮。

    然后，她每天都认真做饭，每天都炒至少两个菜，她擀面的时候，就把表哥的遗像放在案板边，她说，囤，你说咱们今天吃什么面？西红柿浇面吗？那咱就吃！姑妈一看见儿子的照片就拿掉，她受不了想儿子，看着儿子她吃不下饭。她一拿掉，一转身，遗像就又被文放在了囤的饭碗旁。

    2009年二月底，囤的房子终于建了起来，上梁那天，大家在院子里放鞭炮，惟独不见文，姑妈跟进出租房，看见文把三个苹果放在囤的遗像前，看见姑妈，她忙擦着眼睛说，囤没吃过苹果，让他尝尝。五七（当地民俗，逝者要过七七）的时候，文把香烟和饼干撒满囤的坟头，她说，囤，想抽多少就抽多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如果生活可以重来……文哭着说。

                       2009-4-4-1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