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爷爷
——写在爷爷的祭日
文/赵爱玲
1
从我记事起,就隐约觉得,爷爷奶奶不和。到了夏天,爷爷就搬进蚊蝇乱飞的牛房。牛身上的虻子嗜血,他和牛之间只隔着一个牛槽。
奶奶和爷爷经常吵架,因为一些家常事。那年月,农村家家户户兴织土棉布。爷爷管家,给妈妈称的棉线比奶奶的多一倍,奶奶就会和爷爷吵架,怄气,还不帮妈妈穿线,不帮妈妈带孩子。妈妈带着几个小孩子,独自理线,爷爷看不过眼,就会和奶奶吵架。有一次,吵得激烈,爷爷把菜刀“嗵”地一声,扔在桌子上……我躲在门外,吓得不敢出气。奶奶不吭声。爷爷说,你好歹是婆婆,你怎么就不明白道理,你只管咱俩人的衣服,媳妇要管八口人的衣服,你怎么老和媳妇争?你有个婆婆样子吗?爷爷说完,就摔门走了。
有几次,50多岁的奶奶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过一些日子,奶奶就自己回来,谁也不理会,埋头整理家务,洗菜,做饭。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我亲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的爸爸不到三岁,当时还有一个抱养来的6岁的大姑姑,还有5岁的我亲二姑和4岁的我亲三姑。我奶奶带着当时1岁的四姑姑进我家门时,有言在先,不管前面亲奶奶生养的四个孩子。当时我的大脚老奶奶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在她的手里我家从一无所有成为地主),是一家之主,说,不管就管,照顾好你自己和我儿就行。奶奶从来也没给我的三个姑姑和爸爸做过一双鞋子,一件衣服。为了这,爷爷没少和奶奶闹心。无奈,奶奶有言在先。他们之间因为孩子就这样隔着心。爸爸结婚的时候,奶奶在她娘家母亲的劝说下给爸爸送了一个被面。在奶奶的心里,她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四姑姑。所以,妈妈过门后,奶奶一直不是把妈妈当作儿媳对待,凡事总要和妈妈计较争抢。这些又成为她与爷爷不和的焦点。
俗话说:“隔代亲。”奶奶对我们姊妹如亲生,疼爱有加。亲手照管了我的二妹。尽管如此,爷爷和奶奶的矛盾还是不可调和。一到夏天,爷爷就一个人住进了牛房。
记得奶奶在一次吵闹之后,哭着说,我命里没有啊,如果有个孩子,也许就不是这样了。那时候,我也懂事了。一次,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爷爷说,你奶奶是个好人,就是脑子迟钝一些,不操闲心,就是个半憨。爷爷说,当时就是因为看中了她这点,换是个脑筋够用有心计的,就咱们家这样,是断然过不下去的。
爷爷说的半憨就是不懂得人情世故,比一般人愚顿一些,不和他人交流,不会事,不懂得经营家庭,吃了上顿不考虑下顿。奶奶是被从前那家男人欺骗着休了。那男人因为在外面发达了,觉得奶奶上不了台面,就不要了,可是奶奶死活不肯回娘家,那男人就骗奶奶说一起看她娘家父母。送到家才说了实话。奶奶想不通,滚在地上不肯起来……此后,奶奶就更愚顿了,只知道和她的亲闺女我的小姑姑亲。
我的爷爷生长在财主家,从小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天文地理数理珠算,精通易经八卦,写诗做对联,是当地饱学的通儒,德高望重,倍守尊敬。十七岁,我的爷爷被政府任命为修建家乡吕庄大水库的技术总监,他每天带领万人计算土方,协调各方,运筹帷幄……方圆百里的乡亲红白喜事、遗失物品、走失人口……都会前来拜访爷爷。生孩子走月子,结婚说媒都是以请到我爷爷为尊荣。记得本村有家男孩看上了一家女孩,托人去说媒,那女方父亲就公开说:“你要能请动榆树院的赵先生,这事准成!”而这家人和我家因为房基有宿怨,我家盖房他不让滴檐,我家盖,他家上房拆,我家只好迁移了地基。为了儿女亲事,那家男人现在来赔礼道歉,当时邻居都说不要理他,当时他是如何仗着弟兄们多嚣张欺负赵先生一家的!可是爷爷没拒绝,出面成就了这桩婚姻。爷爷说:“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
在解放前,爷爷曾经被政府任命为某个县的县长,可是作为独子的爷爷,以“父母在,长子不远游”为借口婉言推辞。后来爷爷提及此事,说为人子孝为先。爷爷和我们在地里锄地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起和他曾经在一起的朋友,有的后来当了市长还有省领导的,我们直为爷爷惋惜。爷爷说,名利是身外之物,爷爷笑着说,如果我当时走了,还能有你们这些好孙女吗?说的是。还能有奶奶吗?还能有我的姑姑爸爸妈妈吗?还能有我们这六个女孩子今世做姐妹的情缘吗?
受“学而优则仕”的儒学教育价值观深刻浸染的爷爷,在当时的乱世,能有这样的出世选择,我只能从他作为文人的角度来理解。在我家阁楼上珍藏的爷爷的五箱古书,我至今尚未读懂。我想那大概就是爷爷的精神家园吧。
他给自己的取名:善和。他给我爸爸的取名:忠孝。
2
爷爷生于1922年。为了躲避战乱纷扰,爷爷隐居在焦山(中条山的一个分支),一些人慕名拜师,爷爷在深山之中,一边教授弟子一边读书。先秦诸子百家学说,宋明理学,近代地理历史,天文,易经八卦占卜星学……
在我们小时侯,爷爷经常给我们讲天才诗人的逸闻趣事,那些诗句的巧妙对应,我至今也不知道是爷爷的创造还是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事。我们上小学,老师吃派饭,一派到我家,老师反映几乎只在说,忘记了吃饭。我们这些孩子和奶奶妈妈爸爸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吃饭,我们的饭吃完了他们却还没有动碗筷,记得有一个男老师还拿着本子记录着什么。后来,就有老师来借书,向爷爷请教易经八卦……但是渐渐地,爷爷不再往外借他珍藏的稀有书,原来有的老师使了心眼,借去的书借口丢失不肯再还。
那时候,我们小,爷爷讲的我们不怎么懂得,所以很少有听下去的兴趣,更没有主动请教过爷爷,没有去读那些从心理上感觉深奥的古书。现在想来,真是遗憾,爷爷也许没有想到他最宠爱的孙女会向他那样痴迷于书,也向他那样追求澹泊与内心的宁静,经常深深陷入无人理解无法倾诉的孤独之中。不过,爷爷是在世俗之中豁达处世,勇敢担当的忍者。
在爷爷的生命历程中,经历过民国、军阀混战,抗日,土改,参加过解放运城的殊死战斗……爷爷从来不参与政治,不加入什么团体,不热衷什么主义,做事只是凭一个老百姓的良心和本分,就像他的名字:善和。就像他给爸爸的名字:忠孝。
当他爱着他的书,一心想做学问时,作为一个大财主家唯一的孩子,家庭的责任使他必须去做管理者。他和我家唯一的长工一同起早贪黑地忙碌在田间地头家里家外。他和长工相处如弟兄,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长工成年时,他出钱给长工盖房子,出面给长工娶媳妇,并赠与土地。爷爷把全部的心血都浇铸在家业上。房屋田产在爷爷的手里,翻了两倍。忽然有一天,这些田产被充公,那些用血汗换来的一箱箱纸币成为废纸……爷爷成为斗争的对象,每天像罪人一样戴着地主的高帽子低头站在舞台上,下面是义愤填膺的拳头和口号……
爷爷本来就是一个劳动者,他从来也没有高高在上地养尊处优地生活过,所以没有太多的心理落差。那时候,村里的另外一对财主夫妻无法忍受身心的煎熬和尤其是适应突然发生的由富有到一无所有的结局,双双自缢而亡。那时候,我的大脚老奶奶和我的亲奶奶还在。爷爷每次批斗回家,都像原来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大脚老奶奶也是豁达坚强的女人,看到爷爷的样子很是欣慰。爷爷说,只要我们一大家子人好好的,其他的都是身外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有空的时候,他就拿起他的那些发黄的古书去看,发一些只有他自己懂得的感叹。
在以后的日子里,村委因为爷爷的能文会算,任命爷爷做了大队的会计,并分管食堂后勤。我们家干活的人少,只有爷爷和爸爸,吃饭的嘴多,工分少,姑姑们经常挨饿。爷爷从来没有从食堂多带过一个窝头,多少年之后,奶奶提起这事,还抱怨爷爷是个铁石心肠。人家那些与食堂有点关联的,是个人物甚至连烧水的都凭借小小的权利带回家一些吃的,不让家里孩子挨饿。奶奶后来在我跟前埋怨爷爷说,不在乎我也就算了,可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就忍心啊。为此奶奶没少和爷爷吵架。
爸爸十三岁,爷爷就劝爸爸学手艺,爸爸很瘦,听大脚奶奶说我的爸爸从小没了亲娘,身体瘦弱,十三岁时胳膊还细得像根柴棒,爷爷说让爸爸跟着一个铁匠学手艺,当时大脚老奶奶坚决反对,说使不得,孩子从小没亲娘,铁匠是力气活,这不是给孩子找罪受吗?爷爷说,盖房子做农活离不开钉子农具,在农村这是个长久的手艺,木匠活都是人家山东河南外地人做得精致,咱比不过,铁匠是力气活,所以做的人少,做精致的人更少。爸爸学了两年徒后,就在家里支起了铁匠铺子,农活之余,爷爷就给我爸爸打下手,爸爸抡小锤子,爷爷抡大锤子,正如爷爷所料,爸爸的手艺一度成为我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因为我的老爷爷我的爷爷我的爸爸三代单传,我家的宗族亲缘单薄,到了我们这一代,没有男孩子,六个女孩子,妈妈身体弱,所以十一口人的大家庭,只有爷爷和爸爸两个主要劳力,爷爷和爸爸常年累月地忙碌在贫瘠的土地里,他们把庄稼做得几乎没有一颗杂草。爷爷说,庄稼人就好好把地种好,地就好象一个人的脸面,你勤庄稼就好,你懒地里不长庄稼只长草。有的人家当时没粮吃,爷爷就说,现在不比从前了,人人都有地了,如果还没粮吃,那就一个原因,除了懒还是懒,懒人啥年月都穷!爷爷和爸爸父子俩在农闲打铁,大量种植棉花玉米大豆大蒜等经济作物,不是忙在地头就是忙在铁匠铺子忙在集市上买卖。
从我记事的二十世纪80年代,我没有感受到贫穷,在我家的饭桌上,爷爷爸爸妈妈奶奶吃的是玉米面,我们这些孩子和大脚老奶奶吃的是白面馒头。由于爷爷经常为乡亲们做媒占卜调节纠纷,我们家的糕点煮饼(闻喜名吃)罐头水果四季不断。
爷爷经常告诫我们,需要什么就光明正大地要,不要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世间万物都有章法,莫强求,要隐忍。爷爷是地道的农民,平时埋头做活,闲时喜欢自编自唱。现在想来,我很少和爷爷有过交流,小时侯是不懂得也没兴趣听爷爷说话,长大了在外住宿上学,在我一天天长大了的时候,爷爷一天天地老了。
1990年我的奶奶瘫痪,爷爷日夜守侯,从此没有离开奶奶半步。奶奶的嘴因为血栓斜了,经常淌着涎水,爷爷每隔一会就帮奶奶擦拭。奶奶爱干净,大小便坚持要到院子角落的厕所,爷爷就背着奶奶去,奶奶属于偏胖的人,爷爷很瘦,但是他坚持不让人帮忙。他在厕所的梧桐树上栓了跟粗绳索,在厕所口为奶奶放置一个他亲手给奶奶专门制作的凳子,这样方便奶奶用双手拽着绳索站立起来。每天早上,爷爷把温热的洗脸水端在一个小凳子上,给奶奶洗脸梳头。奶奶经常会对着爷爷傻傻地笑。爷爷把奶奶爱吃的糕点就放在奶奶的枕边,让她想吃就吃。因为吃得多,奶奶时常把大便拉在裤子里,每次我妈妈要清洗,爷爷都不让妈妈动手。到后来,就连奶奶的亲闺女我的四姑姑也看不过,说,爸,不要顺着妈,吃多了不方便,她脑子不听使唤,大小便失禁……爷爷说,她能吃就让吃,哪天她一闭眼想吃还能吃得上吗?1994年5月,瘫痪五年的奶奶,在高血压昏迷中去世,她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好象一直在沉沉地睡着。我不会忘记,当我得到消息,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爷爷一看见我就像孩子似的哽咽而泣。
在爷爷的情感中,有三次打击。一是我的亲奶奶。我的亲奶奶是独女,她22岁那年,她的父母忽然在一年之内双双病逝,她无法释怀积郁成疾,因精神失常撇下爷爷和四个幼子过世。二是他最美丽最有才华最贤惠的三女儿我的三姑妈。我家和姑父家是世交,两家大人做主的本以为美满的婚姻其实有名无实。姑父因为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在家长的逼迫下与我的三姑姑结婚。婚后负气出走。从没有和姑姑一同回过娘家看望过爷爷。每年春节,爷爷看到孤单的三姑姑在一群热闹的亲人背后默默干活做饭时,就难过不已。三是我的二妹妹。二妹妹一心要读书,可是爷爷要把她留在家里招上门女婿,精挑细选之后,由我的亲舅舅保媒的女婿却是个酗酒打架不懂礼数的玩劣之人。上门不到一年,惹祸连连,两次进派出所。爷爷为此经常和上门女婿怄气。但终因家庭教育不同,生活习惯和处世态度不同,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经常升级。
1994年7月,在我外公的葬礼上,爷爷喝了一些酒,背着人流着眼泪对我说,玲,我一辈子没做亏心事,为人做媒成就因缘,再复杂的家庭纠纷都帮人化解了,可是到咱自家,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哇……他捶着自己的胸膛喝酒的情形,我至今想起不能自已,泪流满面……
1995年农历8月18日,爷爷因患肝癌去世。
深夜无眠,写下以上文字,是为纪念。
(在临近爷爷的祭日,贴出此文以寄托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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