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票
(4)
农村结婚的一道必备陪嫁品是织十丈土棉布,做褥单被里。如今,织棉布的人越来越少了,物以稀为贵,棉布的价格也就高了。强已经上了重点高中,为了给儿子上学准备钱,兰白天黑夜地织布。每次织完布她就拿到山外的集市上卖。她经常蹲在一家馄饨店门前,摊开包袱,坐在一块砖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想着她的儿子。再过俩年,强就要上大学了,强就有出息了。强要能出息了,哦要跟着强到城市里谋活路。离开那地方,那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人的鬼地儿……
馄饨店的老板娘是个热心肠,闲下来就和兰聊天,知道了兰男人死了,就对她格外同情,给她端碗水喝,有了剩余的饭菜就会招呼她进来吃。兰卖完了布,就主动给老板娘洗碗抹桌子扫地。每次过了吃饭高峰,有个男人就来吃馄饨,要一盘花生豆,一瓶啤酒,一吃就是一个小时。兰是那种很醒眼的女人,男人总会盯着她出神地看。有时目光相碰了,男人就朝她微笑,兰感觉到这种目光不同与钢子,也不同与光头,那是什么?是疼惜,对,就是疼惜,还有欣赏,就像在看喜欢的东西。他约莫四十多岁,看上去是个城里的工作人,文质彬彬的。后来,兰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精心打扮,脸上涂上面油……那个男人经过她时,向她点头微笑。她也点头微笑。
细线上机之前的工序是最麻烦的。先要把一根根线按照红蓝绿黄等各色配成均匀的条纹方格图案,然后使用钩针把线再一根根地穿过楔(方言),最后把楔固定在织机上,才可以织布了。穿楔的活一般最少需要三个女人来共同完成。可是,兰心里憋着一股气,谁也没叫,就一个人闷头做,一做就是三天。
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显得憔悴了许多,都是因为累的。又费脑又费体力,比干庄稼活都累。自从忙织布以来,女儿就被奶奶接去了,本来是为了让孩子吃饭的,现在连晚上也睡那了。奶奶老了,让女儿端个尿盆跑跑腿儿多伺候奶奶也是应该的。
秋天的傍晚,有丝丝凉意。兰舒服地倒在躺椅里。兰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到处收拾得干净利落,她还爱养花草,兰花,菊花,茉莉,石榴花……有一盆花已经养了15年了,用它的枝叶已经引活了无数盆花。院子里满是花草。空气里流动着阵阵花香。不要说那些男人乐意来这里转悠,就连那些嫉恨她的女人们也佩服兰养花的本事,经常来要一些花草,向她讨教养花的窍门。可是好好的花草到了那些娘们的手里,大都不出一个月就蔫掉了。那些女人嘴上带着鄙夷,可是心里头服兰。
那些坐在大门口成堆的女人们最爱谈论的就是兰。
“哎,我看那狐狸精要把咱村的男人都勾了去,看她最近打扮得……”橘子。
“什么‘都’?还是看好你自个的男人吧,瞧你家驴脸那熊样,每天回家都要对着狐狸精的大门张望又张望……巴不得进去呢……”
“去你娘的,你放屁,我家驴脸,他敢?!哼!”橘子说着压低了声音,“你猜昨晚上谁去了狐狸精家?”
“谁?”女人们紧张地问,唯恐是自家的男人,一个个白着一张脸。
“行了行了,别吓说了,就你那张嘴能吐出象牙来?”
“是小木!”橘子神秘地说。
“不是吧,小木才20岁,去睡她?”
“爱信不信!那狐狸精什么不敢?有钱就能上,婊子!”橘子恶着脸咬牙切齿地说。
……
城里男人那疼惜欣赏的目光在兰的眼前晃来晃去,兰忽然觉得脸发烧。她闭着眼睛想着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想什么呢,这不是痴心妄想吗?我这辈子能有那样的福气?能经常看到他我就知足了。我就老死在这里了,让这些人作践我,我就这样忍着,忍着。我是个女人,不是神仙。有本事就管好你男人,呸……
“这是呸谁啊?”光头的声音吓了兰一跳。
“你,你咋又来?”兰有点生气地说。
“你就是我女人,咋地啦?不成吗?”光头。
“不成!”兰不容质疑地说,“绝对不成,不要在这里耽误了你的婚姻。”
“咋地啦,有相好的啦?”光头。
“行了,别拿我寻开心,我说得是实话,好好找个女人过日子。”兰。
“在我眼里,你就是我媳妇。”光头说,“前段日子,有个山外的人家要我做上门女婿,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可是我就看上了你。我想你想得慌……”兰越是拒绝光头,光头就越是觉得兰可爱,心想:也难怪钢子恋老婆,这样的老婆不恋那才真有问题呢……
光头给兰的怀里塞了500元,“给强做学费用,你别织那累人的玩意了,瞧你成啥样了……”
“你自己攒着,我不要,我能供得起强,钢子给孩子留着学费呢……”兰又塞给了光头。
“你啊,就逞强吧。拿着,反正我就这样了……”光头把钱撂在桌子上,走了。
兰有点难受,感觉对不住光头,想喊住他却喊不出声音来。为了我的强子……就当是借你的,我以后还你,全还你。
(5)
半个月后,兰抱着刚织好的布又来到了老地方。可是,在固定的时间,那个城里男人却没有出现。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老板娘给她端了杯水,然后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兰的身旁。她说,你还记得经常来吃馄饨的那个城里男人吗?记得,兰的脸忽地红了,心想自己心里闹鬼了。老板娘笑了。大姐,你笑啥?兰睁大了眼睛,心虚地低头翻她的棉布。老板娘说,你觉得他这人咋样?兰说,你问我吗?老板娘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是,掏心窝子说,他咋样?兰说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文质彬彬的男人,他老婆真个有福气。兰说着就想起了他疼惜的目光。老板娘说,是啊,他在咱们镇附近的兵工厂工作,一月有千把块工资,女人跟了他是享福啊。他也可怜啊,老婆去世一年了,有一双儿女,还小,需要人照顾。什么,他,老婆没了?兰吃了一惊。
老板娘叹口气,是啊。
明白了,你是说他要找保姆吗?兰听说过城市里兴找保姆。
老板娘摇头,不是找保姆是找老婆。
啥?找老婆?你咋和我说这?
老板娘掩嘴笑。
我明白了,他准是看上你啦,难怪老到你店里吃馄饨。
什么啊?我可有老头,这玩笑可开不得!再说我哪有这个福分,我是一辈子下苦的命。看上他条件的女人多得数啦,一是他没相中,二是担心找下了人让他俩孩子受委屈,所以就一直没找人。可是他工作忙,照顾不好孩子。
兰叹气,说的是,就是怕娃委屈,宁跟没钱的妈受穷,也不跟有钱的爸受气。为了孩子咱做大人的就受点苦,辛苦几年等娃大了再说。老辈们不都这样过吗?
老板娘问,兰,你就没动过心思吗?
兰心里疼了下,违心地摇头。兰叹气,还有啥比孩子重要,我姑婆21岁守寡,不也把娃拉扯成人了?
正说着,那男人来了。老板娘说,说曹操曹操到,你忙,我去招呼。她热情地高声招呼:“李师傅,有几天没来了……”
兰望了一眼李师傅,正碰上李师傅投来的关切的目光,好象在问:你好久没来了,好吗?兰点头,好象在回答:我好着,你好吗?兰的目光里比先前多了份同情,好象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兰卖完了布,到集市上割了二斤猪肉,买了一条鲤鱼,给强买了件高领子毛衣,一双球鞋,给香儿买了一些文具。她不由自主地来到百货商场的布匹柜台,看过来看过去,走出去巅回来,就瞅中了那种蓝色为底黄蓝相间的方格子布料,她特别想做一件圆领的束腰上衣,那次在路上见过一个女人穿过这样的样式,特大气。售货员看见她的眼神,就主动说,大姐,你可真漂亮,身材苗条,配上方格子上衣特别洋气,特有气质。女人,就要对自己好点。说着就拿着布料在兰身上比划,三份长相七份打扮,你看你看,多美!这时,周围的顾客也啧啧赞叹,好个衣服架子,能当模特了。有的顾客看见兰穿上漂亮也纷纷披在身上比划,有的还扯了布。兰想,一直想去强的学校看看,就怕给孩子丢人,也该有件正式的衣服了,孩子大了,我要注意形象……
兰做闺女时专门学过裁剪,平时在家也经常给人裁剪衣服,不过现在大家都买成衣了,做的人少了,但是有些细致的活还有人请她做,比如绣花啊,缝补不小心挂破的洞啦,那些破绽会被兰绣成一朵蝴蝶或者花呀、草呀什么的。兰回到家又是量又是剪的,精工制作,很久没有这样做过衣服了。兰把衣服穿在身上,看到镜子里的女人,漂亮得体,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黑亮的眼睛……自从钢子没了之后她还没有过这样的心情,生活总得向前,不能老愁着一张脸,有啥过不去?还不是自个跟自个过不去?想想孩子,这就是念头是奔头,人嘛,活着全凭这口精气神儿。管她们怎么作践自己,我就是要活得好好地,我就要活地滋润滋润地。我让你们眼馋着,哈哈……人反正是一死,苦死总不如乐死。
(6)
说话一两天就到中秋了。天儿比以前凉了许多,院子里的那些不禁冻地花已经被兰转移到东厢房里,菊花和月季依然在院子里开得正艳。兰伺候完了花草,又打扫西厢房,强就要回家了,中秋肯定要放假的!里里外外打扫完了,兰把放鲤鱼的水盆放在太阳底下,鲤鱼“扑通”一声着急要出来,兰摸了摸鱼头,说,再等等,好好吃好好长肉。她给鱼换了盆清水,又放了一些鱼食,鱼安静了下来。
兰正注视着鱼儿发呆,“哐啷”一声山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破门而入,一脸杀气。兰吓了一跳,是光头的母亲!
“婶……”兰急忙搀扶,让座。
老太太胳膊一甩,瞪了她一眼。
兰小心地低着头问:“婶,有事吗?”
“哼,你还给我装?我家光头的好事都被你搅黄了。”老太太气呼呼地说。
“婶,您这是说啥?”兰心虚。
老太太指着兰的鼻子骂道,按说我这么大地岁数了,不该和你吵,可是你也太过分了。你又不愿意和我儿过,还连天缠着他,你真比蝎子还毒,你是要榨干他吗?你要不愿意和他过,就干脆断了他的路,让他断了念想,你这样的女人还敢给他点好处?你不是存心在害我儿吗?他都三十七、八了,好不容易有个好人家看上了他,要招他做上门女婿,你还谎骗他说要做他的媳妇,你倒是说你是按的什么心哪?你让我死不瞑目啊……你……你!
我没有,我没有。兰还没说完,“啪”地一声,挨了老太太一记耳光。兰摸着发烧的脸,说,我是小辈,不和老辈计较,您还是问清光头,我是怎么对他说的。
你还有道理啦?你还用说什么?你只要不赶他,他还不给你当牛去?他当着人家女方底面说,我有媳妇,漂亮着呢,就是兰!怎么着?今个不给我认错不给我保证,我就死在你家!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地骂兰。
院子里围了一些女人和孩子,大都在声援老太太,她们似乎结成了同盟,一致对“兰”。橘子似乎终于找到了出气的机会,她来到老太太身旁,火上烧油地说,她这个狐狸精,谁她不敢勾引?连20岁的小伙子她都敢呢,她家儿子上学都是谁在供?她一个女人凭俅啥吗?钢子买拖拉机底钱还欠着呢,钢子走鬼有存款?还不都是睡男人睡下的?
哇呀,……真的假的?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大门外,强正阴着一张脸,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躲开。
你欺人太甚,你胡说什么?我要撕碎你的臭嘴。兰发疯地去打橘子的嘴巴。橘子粗胳膊一挡又一推,兰就倒在了地上。
老太太眼看着俩人打起来了,赶忙缩到屋檐下。
兰爬起身,抓起一个凳子就向橘子砸了过去。橘子一闪,砸碎了一盆月季花,红白的花瓣散了一地。
橘子端起地上的鱼盆就抛向兰,兰用两手护着头和脸,水从她头上泼下,盆子落地,鱼乱蹦。她差点因水窒息,抚着胸脯大口喘气。她踉跄地走进屋子里,很快披着一头乱发,浑身哆嗦着,手持一把剪刀一步步走向橘子……橘子见状大喊着:“我的娘啊,要杀人啦!”抱头就逃出了院子,老太太吓得溜着墙根偷跑了,那些围观的女人也都跟着散了。
“妈!”强子叫她的时候,她正握着剪刀发呆。好象做了个恶梦。
她立刻放下剪子,挤出微笑说,强,你刚回来?快,快坐下,我这就去做饭。她哆嗦着拣起已经死掉的鱼,开始低头刮鳞破肚……
强回到自己房间,从床下的纸箱里小心地拿出父亲的大衣,反复在胸前使劲地揉着搓着,屈辱像毒液渗透进他的每根血管每根神经……他发疯般地撕扯着已经破碎的大衣,他伤心地抓着头发,他把头埋进大衣里,他闻着父亲的气息他想着父亲……“强儿,起来上学了!”父亲那天摸着他的头说话的样子和声音恍然就在眼前在耳边。他重新叠好大衣放进纸箱,抬起头时,他惊呆了,床上有一沓石头票!是从大衣里掉出来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石头票,来到正在做鱼的母亲面前。
强,你是吃红烧鱼还是清炖鱼?
妈,你把爸留的存款单给我看看。
强,你这是咋地啦?妈给你保存着哩。你放心好好念书,够你上大学哩。
妈,你把爸留的存款单给我看看。
强,那是你爸留下给你上大学用的,妈给你保存着哩。
妈,你把爸留的存款单给我看看。
强盯着母亲的眼睛,重复着一句话。
这娃不是瞎操心吗?你好好念书,妈有钱供你。
“哗——”强把手里的石头票在母亲眼前一扬,飘飘悠悠落了一地。
兰哆嗦着,一张张拣起来,放在桌子上。
强一把抓起石头票扔进了炉火之中。
石头票在熊熊的炉火里,旋转,燃烧,变黑,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