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光辉
——我读杜光辉
杜光辉是我关注已久的作家之一。他传奇性的人生经历,他对创作的刻苦专一,他为人的深思寡言,他小说的独特气质,都使我心仪。最早知道他,是因为他发表于上世纪90年代的中篇《车帮》(《新华文摘》1990年第6期)——后被扩充为长篇小说《西部车帮》;再后来,他的中篇《哦,我的可可西里》得了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对他来说,多少是个意外收获。世纪之交,杜光辉主要以一个生态文学作家的姿态出现。他属于国内为数极少的、专注于写生态与环境保护的、富有现代意义的生态意识的作家,至今已发表中篇小说四十多部、短篇小说近四十篇,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知名刊物转载的就有二十余部,创作数量堪称丰硕。但与他创作的数量质量相比,他似乎并不为人所知,也许这与他为人的低调,不事张扬有关。最近我又读到了他的一批新作,感慨良多,觉得应该给他写点什么。依我看,不论杜光辉写什么,都渗透着辛酸而温暖的人文关怀,闪现着朴厚的人性光辉。
杜光辉出生在陕西,十六岁参军,有着在可可西里无人区执行特殊任务的经历,这成为杜光辉日后创作的不竭源泉,这也是杜光辉的小说十分独特且吸引读者的原因。当年可可西里对许多人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神秘的名字,杜光辉就已经写了多篇可可西里故事,形成了以可可西里为题材源的系列中篇:《哦.我的可可西里》、《可可西里狼》、《金蚀可可西里》、《可可西里的格桑梅朵》等。在他笔下,巴颜喀拉、可可西里遥远又神秘,人类最早进入这片无人区的情景雄浑悲壮,人类对它的破坏令人扼腕。可可西里无人区原本属于野生动物们的世界,它们在这里繁衍生殖,以生物链相依相克、相生相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人类的闯入,打破了野生动物的平静,也破坏了可可西里的平衡。杜光辉在《哦,我的可可西里》中,把小说分成两部分,前半部标题为《侵入》,后半部标题为《毁灭》。小说通过王勇刚这个靠野生动物而成为该地区最大老板的猎杀者,揭示了人类的贪婪残暴才是生态环境破坏的根本原因。在《可可西里狼》中,王勇刚带领一群偷猎者,连续10多天在羚羊繁殖的小河边,设置包围圈,不分壮羚母羚幼羚,一律枪杀,成千上万的羚羊倒在枪口下。王勇刚用变卖羚羊皮所得美元,购置了两辆劳斯来斯豪华轿车。在《可可西里的格桑梅朵》中,偷猎者杀死还没有来得及分娩的母羚,剥去羚羊皮,使刚刚从娘胎里挣扎出来的幼羚一出世见到的首先是死亡的母亲。
当然,若只是满足读者的猎奇心,未必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家。杜光辉的独特在于,他并不以怪异、血腥、荒蛮诱人,也不以外在动作的紧张吸引人,他在小说中非常注重精神性内涵,张扬的多是那种勇于担荷人类苦难,仁爱利他的牺牲精神,并由人推及动物。杜光辉并没有对人性绝望,他在揭示人类极度贪婪的同时,又塑造了人们为保护野生动物的善良、高贵的情操。李石柱、仁丹才旺为了保护稀有动物,宁可献出自己的生命(《哦.我的可可西里》)。桑珠的阿爸,为了救羚羊,冒着生命危险深夜往返一百多里;他自己没钱治病,却断然拒绝了偷猎者对羚羊的高价收购(《可可西里的格桑梅朵》)……。与此同时,杜光辉还提出了生态保护需要建立新的认识论,人类要用宗教般的虔诚保护生态,赞赏宗教中对生态保护的学说。他曾谈到:“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已经达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必须用新的认知论来约束人类自身的欲望,约束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和破坏,使人类和大自然和谐共存,现有的认知论显然无法达到这个目的。”(《杜光辉《环保需要新的认知论》《环境与生活》2009年4月号)
最近我读到的杜光辉的新作,是《洗车场》《驾驶室的太阳》《稽莎莎的天堂》《仇县长的圈套》《陈皮理气》等中短篇小说,发现他又有了新的变化,他把关注的眼光从荒原转向了底层的小人物,转向了小人物的内心深处,最终,我们总能在一番担心或等待之后,感受到一种良知的存在与人性的温热。这里不妨重点谈谈《洗车场》(《新华文摘》2009,17期)和《陈皮理气》。
《洗车场》里名为洗车场,其实不是场,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洗车间,里面只有一个“老板”和两个工人,他们共同上演了最普通不过却又最令人心酸的故事。老板张富贵其实很穷,他是个下岗工人,把所有家当拿来才开了洗车场;洗车工刘狗顺拖着一条伤腿来洗车,为的是供儿子上大学;另一个洗车工黄天朝是技校毕业的年轻人,学电脑专业,一心想攒钱在西安城里开一家修电脑的铺面。他人很沉默,眼里射出的常是凶光。三个男人为了各自的最低微的人生理想,挣扎在一起。小说一开始就让他们在大西北奇寒的冬天出场,个个冻得瑟瑟,手上裂着很深的口子,但为招生意,三个人抢着到外面去拦车;为了把车洗好,他们洗车时连手套都不戴,以至于来洗车的人看了不忍。虽辛苦,相互之间还是充满关爱。中午,张富贵的老婆送来饭菜他们边吃边聊时,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刻。然而,洗车场并非封闭空间,各色人等在这里登场,在这一点上,《洗车场》的写法颇有点学《茶馆》的路子,狭小的空间里容纳社会人生之百态。其中有间接导致刘狗顺成为残疾人的一个农村干部——他来洗车时对刘狗顺进行了又一次心理的戏弄与伤害。刘狗顺只能在寒风中用沙哑的嗓子吼一段悲凉无比的秦腔……
我们在这里读到的既有底层的艰辛,更有爱与坚韧,还有外在的冷漠与内在的热烈,平民世界的仁义和互爱,有时作者又赋予他的人物以理想主义的追求。但不可否认,杜光辉在观照他的人物时,也时时表现出无奈,软弱,甚至灰心。稽莎莎(《稽莎莎的天堂》)原本在一个普通居民小区过得不错,邻居们都很尊敬她,称她“干部姐”,当她搬到一个豪华住宅区后,却处处受气,最后又下决心搬回原来住的地方,小说这样写道:“民工们搬东西的时候,故意把号子喊得山响,故意弄出一些很大的声音,为他们的干部姐出气,也消除自己心理上的不平衡。”读至此让人备觉心酸,生活在底层的民众,除了故意发出一点大声外,又能如何?
《陈皮理气》是一篇更加耐人寻味的小说。此作曾登上去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一心治病救人不求回报的中医陈皮,偏又擅长使用“陈皮”,这里一名两用,颇为巧妙,突出了当今社会人心已患沉疴,亟待疗救。陈皮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和冥顽不灵的人心,发现他一直以来擅长使用并认为可以理气的“陈皮”并不理气了,自己的医术再高明也是徒劳,于是长叹,人的元阳衰竭,人参可救;可人心的元阳衰竭,救治之物何在?在这部小说中,杜光辉把几个牢骚满腹的人串联起来,让他们在老中医陈皮的指点下,采取不同的精神治疗措施,结果是:放弃暴力报复者心康体建,而锱珠必较睚眦必报者,最终和腐败者同归于尽。这不能不说是在探究一种面对很多的愤怒和无奈时,人应该如何处世,如何合理地解决心魔之困的途径。
杜光辉的近作暂且放下了他一贯的生态小说写作,写了一个平民世界,写出了这个世界特有的伦理,写出了辛酸,也写出了温馨,正义,友爱,奋争,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这一缓冲和转移,对作家也许是必要的,可能为他日后的生态小说创作蓄积更大的能量。但我同时发现,他的这些作品悄然间形成一种模式,大都存在正与反的对立,双方的人物又大都推向极端,人物也似乎随之缺乏了多面性;另一方面,精神性的内涵也需要深挖,不能表现为一般意义上的人性的善与恶,而应努力触及生死,永恒,人与自然等根本问题。如果克服了这些,他的小说恐怕会登上一个新的境界。我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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