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的记忆(二)
在饥荒或战乱年代,野菜被人们用来充饥果腹,所以很多种野菜就有了背后的故事。南京人爱吃野菜,会吃野菜,现在是美味美趣,但追溯起源头来,却是一把在饥饿中苦熬的辛酸泪和接踵而至的血腥屠城。
大概是在二十五年前吧,我路过水西门桥的时候,看见一位农妇挑着两箩筐野菜在桥下叫卖,一筐是蒲公英,一筐是鹅肠草,我上前去称了一斤鹅肠草。说实话,我那是第一次吃这种野菜,真不知道它好吃不好吃。小时候,连我家的保姆都说过我是贫贱习性小姐命,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喜欢和大院外头的那些住泥墙草顶的穷孩子在一起玩,她们捡煤核儿我也跟在后面捡,她们挑野菜我跟着一块儿挑,她们捡废铜烂铁牙膏皮卖钱我也跟着一块儿捡了卖钱,卖来的钱当然是自己的零花钱,用来买零食吃。外婆对我捡的煤核儿还是收下了,装进一个空鞋盒子里。外婆年轻的时候常年生活在北京,学会了冬日在铜火锅里做汤菜,这种小煤核儿做火锅很实用。可是对我挖的那些野菜却是十分挑剔,除了荠菜、马兰头和菊花脑,其它的都被她倒掉了,她说这些都是野草,连牲口都不吃的,人哪能吃呢?
记得被外婆倒掉的野菜有灰灰菜(藜)、母鸡头(苜蓿),再就是鹅肠草。
我心里一直不服气,因为看着那些一起挖野菜的小姐妹们回去以后个个吃得津津有味的,就想着,这些野菜应该也是好吃的。只是后来学业工作使得生活变得像是上了发条的钟摆,已经无暇顾及那些少年时遗漏的美味,自己去找野菜更是不可能的了。那天在水西门桥下见到有鹅肠草卖,我想起小时候被外婆倒掉的一小篮鹅肠草,觉得这会儿是非买不可的了。
“蒲公英能吃吗?好吃吗?”我问那位买了蒲公英的大妈。
“怎么不能吃?当然好吃!就跟你买的鹅儿肠(鹅肠草)一样,不光好吃,还是我们南京人的救命菜哩!小时候我就听我妈唱‘鹅儿肠,我儿长,吃了不叫娘;谷谷丁,国国爹,吃了不叫爹'!”
“谷谷丁是什么?”
“就是蒲公英哎!”她把刚买的蒲公英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立马就被这首民谣震撼了,这不正是历史上南京城被战争围困,城内居民靠野菜度日的写照么!这首民谣还传下来这样一个历史的信息:这些不起眼的小小的野菜承载了历史上被围困的南京百姓多么沉重的企盼呀!那时候,已经是彻底断粮,饿殍遍野的南京饥民们哪家人不是眼巴巴地想着能靠野菜活下来,靠野菜让自己的孩子们活下来啊!
晚清以来,南京民间一直有这样的说法,现在的南京人爱吃野菜,吃的野菜品种多始于太平天国时期的天京被围。这首民谣印证了这一说法。
从1862年湘军开始包围南京到1864年天京陷落,南京被围困了近两年的时间,江北的水路运粮线在1863年2月已被清军把持,11月,作为天京南边运粮道的西至江东桥,东至上方门的陆路运粮线被曾国荃的湘军全线占领后,天京城彻底断了粮食。忠王李秀成劝天王洪秀全弃城迁都,洪秀全却相信自己是上帝的儿子,上帝会来天兵天将拯救天国。面对饥饿,他号召全城官兵百姓都吃上天赐予的“甜露”,所谓“甜露”,就是野菜。他首先自己身体力行,带头吃野菜,吃蜈蚣,结果中毒驾崩。
天京临近陷落的那些日子里,南京人琢磨出了用少量的面粉掺和大量野菜充饥的办法,做一种野菜粑粑来抵挡饥饿,做法一直流传至今。这种粑粑的主要原料就是鹅儿肠和蒲公英:主妇们把洗净后的野菜放进一个钵子里,先放些细盐揉搓出绿色的汁水来,再把少量的面粉撒上去拌匀,蒸屉布蹭上一点点食用油,把掺和着野菜的稀面团放进锅里蒸熟。当时,饿极了的人们就是这样用挖来的鹅儿肠和蒲公英让一家老小活命的。尽管这种做法现在有了改进,人们在这种野菜面粑粑里面加上了鸡蛋和鸡精,但我想,现在的人谁都不会觉得太好吃!而人在饥肠辘辘的时候,这可是救命的!在南京方言里,“鹅”和“我”的发音几乎完全相同,只是音调略有变化;而“谷”和“国”在发音上的差别,也只有南京人才能听得出来。孩子不像大人,可以想见,饿急了的时候个个都会哭爹喊娘!为了孩子们能活下来,为了让孩子们接受这种难吃的野菜粑粑,天国的母亲们创作了这首心酸的民谣。在这首民谣里,鹅儿肠比作了娘,谷谷丁(蒲公英)比作了爹,爹又是天父、国家、天王,也就是洪秀全的象征!就这样,在数月的煎熬中,城中百姓把能吃的野菜都挖遍了,天兵天将也不曾降临。天京陷落后,整个南京城被湘军洗劫一空,青壮被湘军押解做抗运财宝的苦力,老幼斩尽杀绝,内外秦淮河成了血河!
而四十岁以下的南京女子则被那些穷凶极恶,从没有领到过军饷,也娶不起老婆的湘军士兵们几乎全数绑进了大船,连同抢来的财物一起运往湖南,做了湘人的老婆。据说,那时在湖南,这批被强抢去的天国“大脚女”(太平天国女子不裹足)很快就成了当地的“经济适用女”,她们能吃苦,能干活,很多还识文断字。她们在困顿中采集来的野菜文化很快就在湘地传播开来,这之后又流传下来。现在南京人的餐桌上,菊花脑蛋汤是春日里的家常菜,湖南人也是这么做的;鹅儿肠或凉拌,或爆炒,南京和长沙两地的吃法儿都不走样!而南京附近的安徽滁州,江南的苏锡常一带却没有吃这些野菜的习惯。
南京特有的野菜文化总算给那个血雨腥风的年月留下了一抹绿色。
我当晚上回去将鹅儿肠洗净之后采用和炒豌豆苗完全同样的方法炒了吃,加了一些碎蒜籽,喷了少量的白酒,味道和炒豌豆苗差不多,清香可口。而谷谷丁(蒲公英)这之后也成了我家的家常菜。蒲公英分白根和红根两种,背阳处生长的蒲公英白梗子白根,阳光下生长的红梗子红根,吃法也不一样。我把红梗子蒲公英切碎晒干了泡茶喝,清热解毒;白梗子剁碎了包饺子。我们有幸赶上了食不厌精的年代,我包的蒲公英饺子可好吃了,那馅儿里除了青嫩的蒲公英,还有黑猪肉、甜玉米和红松仁,自封美名:松玉猪肉清香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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