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横行的当下世界

刘再复

    在国内时，我只知道“八卦”是易经里的术语，到了香港，才知道“八卦”是指谣言、流言、传言、小道消息、花边新闻等等，总之是茶余饭后的道听途说，是桌头街边的奇谈逸事，是拿不到台面上的非正道、非正经的飞长流短，是是非非。

    在香港时不仅明白了八卦的含义，而且明白了香港本身又是一个八卦盛行的海岛城市。这里不仅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八卦新闻，而且还有制造八卦的专业队伍。这种专业团队名为“狗仔队”，专门跟踪歌星、影星、名人、政要，并以生产“娱乐八卦”为职业。狗仔队给媒体提供八卦小道消息，增加社会乐趣，很受重视。尽管报刊编者们也知道这些从歪门邪道里冒出来的消息不可靠，但因为它有利于刺激读者的神经，有利于吸引市民的眼球与耳朵，所以也听之任之，甚至纵容之，采用之，所以，“狗仔队”至今仍然很活跃。

    离开香港到美国到欧洲，又明白八卦不仅属于香港，而且属于美国乃至全世界。美国最著名的百货大商场“Safeway”、“Costco”、“King Soopers”等大众密集地，都摆着专门刊登八卦新闻的名为“Globe”、“OK”、“In touch”、“Star”、“US”等刊物。每一期的刊物主题都是政坛领袖、电影明星、节目主持人的移情别恋。如果有某位名演员或名歌手闹离婚，这些刊物就如获至宝，大炒特炒，不仅登其各类喜剧性照片，而且配备各种夸张性评说。我发现有许多电影明星，她们在屏幕外的私生活故事被炒得比屏幕里的角色形象还更引人注目，人们忘记她们的表演艺术，只记得她们的八卦传闻。这些年，我目睹的怪现象很多，而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八卦杀人，尤其是“杀”明星，低级趣味里渗和着一点血腥味。不过，听说也有二、三流演员，为了引起社会注目，却刻意给自己制造绯闻，这更是“匪夷所思”了。

    未出国之前，我对国内那种喜欢打听他人动静、喜欢干预他人生活的习气十分反感。因此，听说西方注意保护个人“隐私”，便生敬意。在我的思想世界里，所谓保护隐私，便是尊重“人权”，确认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他人不可随意骚扰、不可随意踏进（即不可随意侵犯）的领域。可是，当我看到“八卦”到处横飞的时候，才知道“隐私权”正在崩溃，明星们已无处可以逃遁。“隐私权”几乎成了空话。

无论是在香港还是在美国，我都曾和从事新闻的朋友交谈过“八卦横行”的现象。他们都承认这是“社会垃圾现象”，但又感慨说，当下世界是俗气潮流覆盖一切，人们普遍追求“物质刺激”，物质刺激之余，又追求“精神刺激”，而精神刺激的最好药剂，便是八卦。八卦如同鸦片，使人惊愕，使人亢奋，使人过瘾，使人痴倒醉倒。既然社会的最广泛层面需要低级趣味的刺激，媒体就只能迎合俯就“多数的需要”而谋取自身的生存。

    朋友的一番话，简直是在诡辩“八卦有理”，所以我总是不认同，总要论辩一番。我的理由无非是说，报刊应是“国民的灯火”，只能引导社会走向“灵魂的健康”，不可迎合病态的社会风气和社会潮流。此话虽没有错，但也没有力量。是呵，当下这个世界，市场铺天盖地，无孔不入，人们完全失去精神支撑点。表面上是满目繁荣，背后则是精神的极度贫困，甚至可以说，是贫困到空前未有的程度。在精神极度虚空中，八卦自然就乘虚而入，就横行于朝，猖獗于市。

    去年我回国后走了许多地方，有朋友告诉我，现在国内八卦也很盛行，政治八卦，经济八卦，娱乐八卦，皆方兴未艾，不过，这些八卦多数只在饭桌上流行和在网站里滋生，尚未大量进入公开的出版物。听到这一信息，先是高兴，因为八卦还没有在书刊上横行，斯文尚未完全扫地，可是过后又担忧，因为今日的世界，网络毕竟占据半边天，尽管网络也起着增自由、开民智的巨大作用，但如果八卦在这里横行，那也会让社会加速恶质化。想来想去，觉得八卦“法力无边”，堵是堵不住的。最好的办法，是让社会的精神生活丰富起来。人们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和坚实的精神寄托，就自然会脱离低级趣味，不再去理会那些鸦片似的八卦了。

二〇一二年八月十五日

于美国Colorado

选自《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