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时期爱的方向

 刘再复

    法国卓越的思想家托克维尔在他的经典著作《美国的民主》中表述过这样一个观点，人的一切始于摇篮时期，童年影响人的一生。在这一名著问世之前，曾流行过这样的看法，认为“一个人生到世上来，他的童年是在欢乐和玩耍中默默无闻地度过的；接着，他逐渐长大，开始进入成年，最后，世界的大门才敞开让他进来，让他同成年人往来。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被人注意研究，被人仔细观察他在成年才冒出的恶习和德行的萌芽”。托克维尔认为，这种看法是个“极大的错误”。与这种看法相反，托克维尔认为，萌芽不是在成人时期，而是在童年时期，所有的恶习与德行均发端于刚刚降生于世界的生命之初。所以他提醒一切天下父母与教育者说：

    应当追溯他的过去，应当考察他在母亲怀抱中的婴儿时期，应当视察外界投在他还不明亮的心智镜子上的初影，应当考虑他最初目击的事物，应当听一听唤醒他启动沉睡的思维能力的最初话语，最后还应当看一看显示他顽强性的最初奋斗。只有这样，才能理解支配他一生的偏见、习惯和激情的来源。可以说，人的一切始于他躺在摇篮的襁褓之时。（参见《美圆的民主》第二章。中译本第三十页，北京商务印书馆。）

    托克维尔所说的，人的一切始于躺在摇篮的襁褓时期，不是婴儿时期，而是童年时期乃至少年时期。他的这一判断几乎是无可辩驳的真理。我一直把这一真理视为培育人的秘诀，并把这一秘诀推向极端，认为童年时期几乎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基本面貌。也可以说，下一代的希望取决于下一代童年的心灵状态与生命质量。摇篮，是出发点，又是决定点。

    童年时期的教育如此重要，但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教育恰恰在这个生命时间点上发生危机。前几年，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说，人类的童年正在缩短。在以财富为中心的时代里，生存竞争空前激烈，天下父母都急于给幼儿灌输生存技能，因此孩子们都过早地通过电视屏幕、电子游戏机等浸泡到技术知识之中，过早地为日后的生存拼搏做准备，也过早成熟。父母“爱”的方向错了，他们忘了保护孩子爱美、爱自然的天性，忘了培育孩子的健全人格与优秀人性是摇篮教育最根本的课题，忘了在本真、本然的心灵田地里应当播下的第一批种籽是品性的种籽，不是技能的种籽。而对幼小生命的开发，首先也应当是开发心灵，然后才是开发头脑。所谓方向错了，是颠倒了主与次，颠倒了本体性与操作性，只知教育孩子“做事”。不知教育孩子“做人”，只知工具操作，不知生命质量。这种实用性方向的教育其实类似动物式的教育，动物只教“下一代”使用坚牙利爪和生存竞争，不知何谓心性与心灵。面对这种颠倒，天下父母与教育者是否应当考虑调整一下爱的方向。

    说到这里，我想起法国大启蒙家鲁索的儿童教育思想。他认为刺激儿童学习成长的钥匙不是死记硬背，鹦鹉学舌一样地重复他们并不了解的知识，而是刺激他们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发挥他们人体的官能，也不是光教育他们用口和脑学语言，而是教育他们学会用眼睛观察事物，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其内在的呼声，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天籁”。道德的最初的源泉不是功利原则的苏醒，而是天籁的生长与良知的萌动。重温一下鲁索的见解，只是想藉此说明：在摇篮时期，最要紧的是培育幼儿幼女（包括少男少女）有一种植根于生命深处的内在律令，一种认同人类基本价值的求真、求善、求美的心灵方向，一种健康的整体人格的萌芽与初型。

    关美琼小姐编辑《我们对下一代素质的期望》一书，请我作序。我所以乐于应允，正是因为她在做着一件建设人间摇篮的极有意义的工作，因此，我把她的邀请视为一种天籁的命令。虽是从命，却力不从心。平时对教育缺少研究，此时只能表达一点对幼小心灵的关注而已。

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二〇〇三年六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