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是书生
———读《黄仲则诗传》
师国宏
安意如写的《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是四年前买的,断断续续,延宕到现在才读完。
时逢岁末,顾影自怜,不免也有几分“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喟叹。与一生坎坷而短促、诗才横溢的黄仲则相比,我辈只有汗颜而已。享年35岁的诗人,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写下两千多首诗词,为后世留下一部《两当轩集》。
清代的大诗人,之前我只知道龚自珍和纳兰容若。读了黄仲则的诗词,我大惊,这不是清朝的李白和杜甫吗?大清的乾隆盛世虽然比不上大唐开元盛世的气象,但总是盛世啊,怎么就容不下黄仲则这一介书生呢?
李太白虽然官运不济,但毕竟还在唐明皇和杨贵妃面前风光过一回。就算遭遇安史之乱,劫后余生的杜甫老先生,命运也比仲则好得多。并不是每个盛世都能让一个诗人大展诗才,何况此盛世已非彼盛世。这是黄仲则躲不开的宿命。
黄仲则自幼失怙,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成为他的启蒙者。由于刻苦攻读,仲则竟显露出“神童”的特质。九岁的时候,他在学使面前吟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这样工整清丽的诗句,一时语惊四座。十六岁第一次参加县试,夺得头名,由此而得到当地官员的关注和欣赏。后来,黄仲则和其一生的好友洪亮吉相识,并一起进入常州龙城书院读书,得到名师邵齐焘的悉心传授和点拨。邵齐焘是清朝的诗文大家,黄仲则和洪亮吉被他誉为“常州二俊”。邵齐焘有诗赞黄仲则曰:“黄生落落人如玉,志气轩昂骨不俗。人间百事付疏慵,独抱残编自歌哭”。仲则的朋友左辅曾作有《黄县丞状》一文,文中记载“常熟邵先生齐焘主书院,读其(仲则)所著,叹为奇才,屡夸于众,众忌之,而无以毁也。”由此可见黄仲则才气之出众。
乾隆三十四年,21岁的诗人写下这首《春日客感》:
只有乡心落雁前,更无佳兴慰华年。
人间别是消魂事,客里春非忘远天。
久病花辰常听雨,独行草路自生烟。
耳边隐隐清江涨,多少归人下水船。
其遣词之工整别致,造境之清新悠远,绝不输于唐朝的诗家。他的《感旧杂诗》(其一)有句:“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剪剪眸”,据说是描写一位在十七岁少年心中留下情感记忆的女子,真的是清纯可人。诗人还有一首《寒夜曲》,据本书作者分析,风格绝类有“诗鬼”之谓的唐朝诗人李贺。少年早慧的李贺,只活了27岁,比黄仲则还要薄命。不知冥冥之中,两位英年早逝的诗人可有心灵感应?
李贺虽命薄,但其诗歌在唐代诗坛毕竟也留有一把交椅。而仲则就没有那样的好运了,他的一首七律《杂感》,其中颈联两句是“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两句诗,今人多有引用,顺口即来,可是大家都未必知道他的作者就是黄仲则,不亦悲哉。
黄仲则不只擅写律诗、绝句,其古风诗写得更好,颇有李白遗风。且看他乾隆三十二年游杭州观钱塘江秋潮后写下的《观潮行》:
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
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
瀴溟万万夙未届,对此茫茫八埏隘。
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
砰岩槌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
岂其乾坤果吁吸,乃与晦朔为盈消。
……(略16句)
写完《观潮行》,诗人意犹未尽,又写下了《后观潮行》:
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
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
鸥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
鹅毛一白尚天际,顷耳已是风霆声。
江流不回几回折,欲折涛头如折铁。
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
……(略16句)
后诗读来比前诗更有气势,生动再现了钱塘江潮汹涌激荡的壮阔场面。据说,当时的文坛大佬袁枚看到这两首诗后,大加赞赏,赋诗一首:“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中有黄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钱塘。”诗中直接称黄仲则是“今李白”,可见对其评价之高。而李白正是黄仲则所追慕的偶像。他在古风《太白墓》中说,“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终嫌此老太激愤,我所师者非公谁?”
黄仲则诗歌苦学唐人,其所作五律直追老杜。杜甫的《登岳阳楼》为名作,仲则游岳阳楼而作《岳阳楼用杜韵》:
独客尽吴楚,浩然登此楼。
三巴平槛落,七泽与身浮。
寂寞金庭曲,飘摇鄂渚舟。
登临幸无事,有泪不须流。
本书作者安意如认为,“就气象与气势来说,仲则的诗不逊于杜诗,对于后辈来说是难得的。”我以为此诗确有一些老杜的味道,但格局和笔力还是差了一点儿。老杜诗把个人遭际和家国兴衰融为一体,气象宏阔,沧桑感更为厚重。老杜经历了安史之乱,亲眼目睹唐帝国由盛向衰,其人生阅历和体验不是身处乾隆盛世的黄仲则所能有的。但不可否认,黄仲则的怀古咏史诗写得真好,如《登北固楼》:
振衣直上最高楼,吴楚青苍一望收。
此地山形常北顾,千年江水自东流。
乾坤莽莽鱼龙气,今古愔愔花月愁。
不尽狂澜走沧海,一拳天与压潮头。
此诗视角开阔,意境高远,豪情与愁思交融,颇见一介书生的抱负与风骨。
黄仲则的诗写得这么好,或许是继承了他先祖的诗歌基因,他的祖上就是北宋大诗人黄庭坚。邵齐焘在一首写给黄仲则的和诗的跋文中,曾认为黄仲则作诗“镂心铢肝,以求异于众,亦增病之一端也”。仲则本来体弱多病,还要呕心沥血作诗填词,为生计和功名四处奔波,身体如何能吃得消。
据书后所附的年谱可知,黄仲则自幼就多病,且往往是隔几年就大病一场。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二月,35岁的诗人带病离京,意欲去西安投奔陕西巡抚毕沅,但是到了山西运城,病情加重,被迫暂住到老朋友河东盐运使沈业富官署中。四月二十五日,竟溘然长逝,死因是肺病不治。从诗人的祖父、父亲和兄长都因病早逝的情况看,他的短寿,极有可能是家族遗传。这也是他逃不脱的宿命之一罢。
据说,黄仲则为人狷狂,不善与人相处,在安徽学政朱筠幕府中当差时,曾因与同事不合而辞别。后又曾辗转京城、陕西、山东、江南等多地,均不能久留。性格即命运,命运造诗才,诗才命何薄?一个才华横溢而又有性格缺陷的诗人,注定无法解开自己的人生悖论。黄仲则当年作为“神童”,参加县试获第一,而乡试竟六试不中。其才名虽高,奈何天不成人之美,仕途困顿,英年早逝,直令英雄扼腕长叹不已。
最后,我还是有一种莫名的遗憾。要是出生在乾隆年间多好,那样在京城,在江南,甚至在山西,都可能与黄仲则、洪亮吉等人邂逅,那是多么风雅而快意的一件事情呢。
比起同时代的诗人龚自珍,黄仲则诗歌的抒情性和艺术性更胜一筹。作为中国古代诗坛一位回光返照式的诗人,黄仲则在古典诗歌史上的地位可能还需要重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