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講
傳奇、變文、話本小說及其他
中國文學的總體發展趨勢跟中國社會一樣,是一個不斷大眾化的過程(愚意並不以國風為俚俗民歌)。從文體的交替演變,也就是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來看,可以清晰地勾勒出這條主線。戲曲和小說成為元明清的“一代之文學”,應該視為前代通俗文學鋪墊的結果。就此種文體的發展史而言,六朝小說只是古典小說的發展期,並不特別成熟。無論是“志人”還是“志怪”小說,都表現出結構簡單、敍事不重佈局、文筆簡略的特點。開始突破這種局限,在藝術史上形成獨特美學價值的,是唐代的傳奇。
傳奇,最早見於南宋謝采伯的《密齋筆記序》(1241):“不猶愈稗官小說,傳奇志怪之流乎?”最初只是單篇作品或單部書的題目,有人認為元稹的名作《鶯鶯傳》,最初就被稱作“傳奇”(《類說》卷二十八《異聞集》、《侯鯖(qíng
zhēng)集》卷五),宋人將此篇收入《太平廣記》時改作現題。後來裴鉶(xíng)所著的小說集,也叫《傳奇》。在宋代的說話以及諸宮調等曲藝中,把描寫人世愛情的題材通稱為“傳奇”,這是按故事題材分類的名稱。明確把“傳奇”作為唐人文言小說的專稱,見於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稗官廢而傳奇作,傳奇作而戲曲繼。”這種提法一直沿用至今。不過,這一名稱的使用範圍很廣,不但說話、講唱中有“傳奇”一類,南戲在明以後也叫作“傳奇”。
魯迅說:“傳奇者流,源蓋出於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喻以紓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魯迅指出,傳奇最重要的特徵是“文采與意想”,正因如此,唐傳奇有較六朝志怪更宏大的篇制度、更完整的結構、更複雜的情節,尤其是人情世態的反映、人物形象的塑造、心理活動的刻畫等,都有顯著的提高。也就是說,唐傳奇從形式到內容對六朝志怪進行了一次大的開拓。魯迅又說:“其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胡應麟也說:“凡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是傳錄舛(chuǎn)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十六)魯迅和胡應麟從寫作態度上區分了唐傳奇與六朝志怪的不同:六朝志怪受神道意識影響很深,文學意識不甚明確;唐人則不同,“作意好奇”、“以寄筆端”,這是有意識地進行創作,而不僅是為宣揚神道或單純娛樂,也就是說,唐傳奇的作者意識大大地突出了。因此,劉大傑先生總結唐傳奇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價值和意義說:“那些傳奇,建立了相當完整的短篇小說的形式,由雜記式的殘叢小語,變為洋洋大篇的文章,由三言兩語的記錄,變為複雜的故事的描繪。在形式上注意到了結構,在人物上,注意到了心理性格的描寫與形象的塑造。內容也由志怪述異而擴展到人情世態的廣闊生活的反映。於是小說的生命由此開拓,而其地位也由此提高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態度的改變。到了唐朝,文人才有意識的寫作小說,把它看作一種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不像從前那樣,多出於方士教徒之手,作為輔教傳道之書了。當日的作者,如元稹、陳鴻、白行簡、段成式之流,都是一時的名士。他們把小說看作是一種新興的文學體裁,都在那裏用心地寫作,從這時候起,小說正式進入了中國文學界的園地。”[1]
特別應該指出的是,古文運動用散體打破駢體,為小說的發展提供了極為有利的語言條件。在白話文尚未進入小說領域以前,這種淺近通俗的散體,更適合小說的表現。尤其是大曆、元和年間的小說作者,大都與古文運動密切相關。此外,中唐以來,傳奇經常被士子們用作投獻給有關官員的“行卷”,以顯示自己在“史才、詩筆、議論”等多方面的才能(趙彥衛《雲麓漫鈔》),無疑促進了傳奇創作的風氣。當然,傳奇的興盛還與當時貴族文化意識不斷衰退、市井文化逐漸繁榮的審美取向有關。唐代的傳奇、變文、宋代的說話、話本小說等,都是這種時代風尚轉變的產物。
初唐間的小說,有舊題王度的《古鏡記》和無名氏的《補江總白猿傳》。這兩部小說的內容仍是志怪,但篇幅更長,文字也更華美,比六朝志怪有明顯的進步。《古鏡記》記述一古鏡制服妖怪的靈異故事,事蹟荒誕,但非常講究佈局。它以古鏡為中心,以王度的敍述為主線,又穿插其家奴的敍述,其弟王勣(jì)的敍述,故事複雜而完整,描寫具體而生動。汪辟疆稱之為“上承六朝志怪之餘風,下開有唐藻麗之新體”(《唐人小說》)。《白猿傳》寫梁將歐陽紇(hé)攜妻南征,途中妻子為白猿精奪去。歐陽紇聚眾入深山,在其他被竊去的婦女幫助下殺死猿精,救出妻子。然其妻已經受孕,後生一子,貌似猿猴而聰明絕頂。後來歐陽紇被殺,其子被江總收養,長大後以善文工書知名于時。這篇小說頗為怪異,文中歐陽紇系唐名臣歐陽詢之父,而歐陽詢在其父被殺後確曾被江總收養,所以這篇小說向來被認為歐陽詢的仇人故意中傷之作(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唐人以謗歐陽詢者。”)。不過,史書上記載歐陽詢長得像猿猴,也有可能是戲謔之作。相比之下,《白猿傳》在藝術上更為成熟,全文描寫生動,曲折有致,佈局嚴謹,富於文采。而且,這篇小說以史家人物傳記的格式來寫主怪故事,對傳奇基本體制的形成有開創意義。
寫于高宗武后時期的《遊仙窟》,是一篇比較特殊的初唐小說。作者張鷟(zhuó),《新唐書》本傳說他為人“儻蕩無檢”,為文“浮豔少理致”、“詆誚蕪猥”。這篇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自述奉使河源,途中投宿某家,乃為仙窟,受兩仙女十娘、五娘的款待,共宿一夜而去。它托言人神相愛,實際可能是寫妓女的生活。不過,也有人認為此篇是影射作者與武后戀愛的故事,因為帝后之尊,猶如仙界,故托仙女以寄其情意,不知確否。全文用華美的駢文寫成,同時穿插大量主客對答的五言詩,表現男女之間的調笑戲謔,不時雜有淫褻之語,有色情傾向。張鷟的文章,風行於當時的新羅、日本等國。這篇小說在日本受到廣泛的喜愛,產生了不少注釋的本子。鹽谷溫在《中國文學概論講話》中說,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就是受了此書的影響。
中晚唐以來,傳奇創作進入了興盛期。一時間,作者蔚起,盛極一時。尤其重要的是,許多著名文人投身小說創作,顯著地提高了小說的藝術性。元稹、白居易、白行簡、陳鴻、李紳等人以歌行與傳奇互相配合,也刺激了傳奇的興盛。如白居易的《長恨歌》與陳鴻的《長恨歌傳》,白行簡的《李娃傳》與元稹的《李娃行》等。此時的傳奇已不局限於志怪,而是在諷刺、言情、歷史、俠義等各方面都有創作,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其中,諷刺小說和言情小說最為成功,尤其是後者,可以說代表了唐傳奇的最高成就。
諷刺小說以沈既濟的《枕中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為代表。唐代以詩賦取士,造成青年知識份子熱烈追求功名富貴的欲望,這兩篇小說就是以這種社會心理為基礎,對此進行諷刺。《枕中記》寫的就是“黃粱美夢”的故事,落魄少年盧氏,在邯鄲道上的旅舍,遇見道士呂翁,自歎其窮困之苦,呂翁拿青瓷枕與之。少年遂入夢,先娶高門崔氏之女為妻,貌美而賢慧,後又中進士,做高官,破戎虜,位至宰相,封公賜爵,子孫滿堂,後年老,屢辭官不許,不久病終。至此少年方從夢中驚醒,見自己仍在旅舍,身旁的黃粱飯尚未蒸熟。他頓時大徹大悟,稽首再拜呂翁而去。《南柯太守傳》寫遊俠之士淳於棼(fén)某日酒醉就枕,進入夢境。登車入大槐安國,國王以厚禮相待,將公主許配給他。後來又做南柯太守三十年,政績顯著。先後生五男二女,又因屢遷高位,顯赫一時。後來因與鄰國交戰失利,不久公主又病死,遂遭國王猜忌,被遣返故鄉。這時他從夢中醒來,方知剛才的榮辱不過是醉後大夢一場。後來讓僕人挖院中大槐樹的穴,乃知所謂槐安國,不過是一個大螞蟻窩而已。淳于棼因此而悟人生無常,富貴虛幻,遂遁入空門。
這兩篇小說的用意和手法是一致的。它們用虛幻象徵的敍述,來描寫富貴功名的無常,給那些沉迷於利祿的人以強烈的諷刺。《枕中記》寫盧生夢醒以後說:“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南柯太守傳》的結尾也說:“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公佐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後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雲。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這兩篇小說雖然故事的虛幻性近於志怪,但在在心理發展和生活邏輯上,卻有很強的現實意義。不過,應該指出的是,它們一方面深刻諷刺了當時的功名病與官場的勾心鬥角、世態炎涼,另一方面也宣揚了消極避世的人生哲學。但是,它們文字工麗,故事曲折,佈局嚴整,描寫動人,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成就。
除《枕中記》外,沈既濟還有《任氏傳》,也可視為諷刺小說的佳作。貧窮落魄、托身于妻族韋崟(yín)的鄭六,邂逅自稱“伶倫”而實為狐狸精的任氏,娶為外室。韋崟聽說任氏國色天姿,便依仗富貴去調戲她,甚至施以暴力,但任氏始終沒有屈服。韋崟為之感動,從此二人結為不拘形跡的朋友。後鄭六攜任氏往外縣就任武官之職,途中任氏被獵狗咬死。作者的用意是對當時一些行為放蕩的婦女的諷刺,借狐狸精來警醒世人。作者在篇末感歎說:“異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節,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這篇小說雖是寫狐狸精,但與一般的神怪題材不同,向富有人情味、更接近現實生活的方向作了進一步發展。而且,文中運用對話,更顯得生動。
與取材於神怪的小說不同,愛情小說多以現實的人事為題材。才子佳人的離合,妓女秀才的結識,上演出種種可歌可泣的故事。再加上文人以清麗之筆進行繪聲繪色的描摹,所以格外動人。這類作品相當多,元稹的《鶯鶯傳》、白行簡的《李娃傳》、蔣防的《霍小玉傳》影響最大。元稹的《鶯鶯傳》是第一篇完全不涉及神怪、純粹寫世間男女之情的作品。後人因傳中張生曾賦《會真詩》三十韻,故亦名《會真記》。寫張生寓於蒲州普救寺,適逢其表姨鄭氏攜女兒鶯鶯同寓寺中。當時絳州節度使渾瑊(jiān)死,軍隊發生騷亂劫掠。張生和他們的將領友善,庇護了鄭氏母女。在答謝宴上,張生認識並傾心於鶯鶯。在婢女紅娘的幫助下,張生以詩求私通,剛開始遭嚴辭拒絕。但最後鶯鶯不能自持,以身相許,兩人幽會累月。後來張生赴京應試,遂與鶯鶯絕。一年多後,張生與鶯鶯都已各自嫁娶,張生偶然經過鶯鶯家,以表兄的身份求見,鶯鶯賦詩拒絕,兩人從此決絕。傳中張生的行事與元稹頗為吻合,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正因為有實際體驗,所以故事的發展、心理的活動,都比一般作品來得真切。再加上作者清麗的文筆,善於運用優美的語言來描摹人物的體態舉止,並以此呈現人物微妙的內心活動,更增加了作品的藝術價值。不過,由於傳中的張生是作者的影子,所以作者竟然對張生那種始亂終棄的行徑採取了讚美、肯定的態度,稱之為“善補過”。這就大大削弱了作品的思想價值。
《李娃傳》寫天寶中滎(xíng)陽某生赴京舉秀才時戀上娼妓李娃,一年多錢財耗盡,被李娃所棄。遂憤懣成疾,後淪為唱挽歌的歌童。一次與人賽歌時被其父發現,其父乃高官,怒其有辱門楣,將其鞭打至昏死,丟之路旁。幸得同伴相救,但渾身潰爛,淪為乞丐。一日在雪地哀叫,被李娃聽見,悲慟自責,於是贖身而與之同居,並勉勵其讀書應舉。後來果然進士及第,授成都附參軍。適逢其父為劍南採訪使,於是父子和好如初,並備六禮迎娶李娃。十多年後,滎陽生官至朝廷大員,李娃封汧(qiān)國夫人。這篇小說情節複雜,富於戲劇性,敍事講究剪裁,佈局嚴謹,語言精簡工細,表現出很高的藝術技巧。不過,這種“大團圓”的結局回避了尖銳的現實矛盾,並成為後世戲曲小說經常套用的模式。
唐傳奇中以愛情小說最有情致,而《霍小玉傳》尤為精彩動人。同樣是寫妓女與才子的愛情,《李娃傳》情節曲折,故事性強;而《霍小玉傳》的情節相對簡單,但在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刻性和表達感情的強度上,則要超過《李娃傳》。小玉是一個沒落貴族的愛女,後淪為歌妓。後來她愛上李益,並與之立下相守八年的誓言。但後來李益另娶盧氏,小玉因此幽憤而死。情節雖然簡單,但文筆悽楚曲折,生動深刻。小玉臨死前所說:“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尤為沉痛有力。
唐代的愛情小說,多寫妓女與才子悲歡離合的故事,這與唐代社會的特點有關。在當時繁華的都市中,青樓興盛,而那些名詩人新進士之流,年輕貌美又前途遠大,最為當日妓女所傾慕。《開元天寶遺事》載:“長安有平康坊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於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遊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宋代張端義也說:“晉人尚曠好醉,唐人尚文好狎。”(《貴耳集》)因此,這些小說具有現實生活的基礎和歷史條件。但李朝威的《柳毅傳》卻是從另一個角度來描寫愛情,並且是一篇浪漫主義的小說。
《柳毅傳》是在戴孚《廣異記·三山》的基礎上增加愛情內容敷衍而成,但不僅情節改造得更曲折,人物性格也大為改觀。洞庭龍女受到夫家虐待,被逐出家門,在涇川牧羊。柳毅是個落第返鄉的舉子,仗義援助龍女,送信給洞庭君。結果由洞庭君的弟弟錢塘君將龍女救回洞庭,後來兩人終於成為夫婦。小說描寫了柳毅和龍女的高潔品質。柳毅剛開始援助龍女時,動機十分單純,只是為弱女子送信伸冤,並無二心。龍女得到柳毅的幫助,內心很感激,而且也很愛慕柳毅的人品,但因得知他已有妻子張氏,張氏死後又續娶韓氏,所以一方面拒絕父母之命要她另嫁,另一方面又不敢向柳毅表白心願。作者這樣處理這對青年男女的愛情,取得了積極的藝術效果,人物的精神品質也更飽滿充實。另外,作品中對細節的刻畫、情節的創造、景物的描寫、語言的運用,都很精緻巧妙。
歷史小說,取材於史料,再加以編排鋪設,既不同於正史,也不同於志怪小說。唐代的安史之亂最為驚心動魄,推其禍亂之源,總以玄宗的荒淫,貴妃的驕奢,楊國忠的專權,高力士的跋扈等等。於是這些人物和事蹟,成為詩歌小說的極好題材。其中,陳鴻的《長恨歌傳》和《東城老父傳》最為有名。《長恨歌傳》是配合白居易的《長恨歌》而作,內容也大抵相似,不過前半部分政治諷刺的意味更明顯,與愛情主題的矛盾也更突出。《東城老父傳》或雲陳鴻祖作,因傳的後段敘及穎川陳鴻祖訪問賈昌之事,但《太平廣記》和《宋史·藝文志》對撰人都無異議。這篇小說寫的是鬥雞童賈昌一生的歷史。在他的歷史中,正反映出玄宗的荒淫和天寶的亂象。玄宗既淫於女色,又荒于遊樂,所以貴妃以姿色得寵,賈昌以鬥雞承歡,至於國家大事,全拋之腦後。政變之禍,自然難免。最後玄宗奔蜀,貴妃上吊,神雞童賈昌也只好改名換姓遁入空門。這種小說題材,都是當代的實事,有很強的時代性。
俠義小說的產生,與唐中葉以後藩鎮私蓄遊俠之士以仇殺異己的時代風氣有關。因為要表現俠義之士的特別技能,所以常有種種超現實的描寫,如騰雲駕霧、神刀怪劍等,並與當時神仙術士一流的思想混在一起。因此,這類小說的作者,往往是佛道的信徒。名篇如李公佐的《謝小娥傳》、裴鉶的《昆侖奴》和《聶隱娘》、袁郊的《紅線傳》、杜光庭的《虯髯客傳》等。《謝小娥傳》寫謝小娥的父親與丈夫在外行商被人殺害,她尋訪仇人而為自己親人報仇的故事。小說塑造了一個機智勇敢的女性形象,在當時的小說中獨具一格。《昆侖奴》寫一老奴武藝高強,為其少主偷得他所鍾愛的豪門姬妾,使二人如願以償。《聶隱娘》和《紅線傳》均寫身懷異技的女子,因知遇之恩為主人排憂解難的故事。最著名的俠義小說,當數《虯髯客傳》。寫隋末天下大亂,楊素的寵妓紅拂慧眼識英雄,私奔李靖,二人在客店中又遇到意在圖王的虯髯客。後來虯髯客見到李公子(即李世民),知道天下有主,又不甘稱臣,遂遠去海島稱王。這篇小說的藝術價值很高,不僅構思巧妙,佈局嚴整,剪裁精當,而且同時寫三個具有英雄氣概的人物,各有各的個性和風采。“風塵三俠”的典故在後代廣泛流傳。
唐傳奇的作品相當豐富,對後代戲曲的影響很大。如王實甫的《西廂記》源於《鶯鶯傳》,湯顯祖的《紫釵記》源于《霍小玉傳》,白樸的《梧桐雨》和洪昇的《長生殿》源于陳鴻的《長恨歌》等等。
唐代通俗文學的另一重要成就是變文。變文也簡稱“變”,對“變”字的解釋,歷來有多種見解和推測,尚無定論。或認為是梵文citra(圖畫)的音譯,或認為是“變更”、“神通變化”之義,或認為是佛教語“因緣變”(因果變換)的簡稱等等。變文最初是作為普及佛教經義的宣傳品而出現的。佛教主要的經典到唐代翻譯得差不多了,但要在民間宣揚佛教,就必須把佛經變成通俗有趣的故事,使民眾容易理解,同時還要增加音樂的歌唱成分,使民眾容易記得。由此便造成經文的通俗化與故事化,變文正是適應此種環境而產生的。變文裏有講有唱,有描寫、有比喻,是一種極好的民間宣傳品。唐代段安節《樂府雜錄》載:“長慶中俗講僧文敘(一作淑),善吟經,其聲宛暢,感動裏人。”所謂“俗講”,就是對經義作通俗講演,它的形式是先引一段經文,然後進行講解,講解時有說有唱,而為了吸引聽眾,又儘量發揮想像力,穿插豐富瑰麗的描寫和生動形象的比喻。變文是從俗講演化而來,只不過它不像講經文那樣分段引用經文然後加以解說,而是直接完整地敷衍佛經中的故事。變文最初只是演述佛經故事,後來連史事豔聞也講起來了,於是便成為一種內容複雜的民間文學的新體裁。趙璘《因話錄》說:“有文淑僧者,公為聚眾譚說,假託經論,所言無非淫穢鄙褻之事,不逞之徒,轉相鼓扇扶樹,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瞻禮崇奉,呼為和尚,教坊效其聲調,以為歌曲。”可見,變文已經逐漸擴展到宗教以外,完全世俗化了。正因如此,變文也就成為民間曲藝“轉變”所用的底本,值得注意的是,藝人在表演“轉變”時,經常是說一段唱一段,其文辭是韻散相雜。而且,說唱時還常常配以相應的圖畫,這些圖畫幾副一組,連綴成一卷,隨著故事的進展,說唱者捲動畫卷,變換畫面。段成式《酉陽雜俎(zǔ)》裏提到,當時有所謂“變場”,也就是表演“轉變”的專門場所。
現存變文的內容主要有三類:佛經故事,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演唱佛經故事的變文,如《維摩詰經變文》、《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簡稱《目連變》)、《降魔變文》等。《維摩詰經變文》出自《維摩詰經》,它本身就是一部富有文學趣味的小說式經典。寫居士維摩詰生病,釋迦佛派他的弟子去探視。大家都聽說維摩詰本領過人,沒人敢去,最後只有最善辨的文殊師利一個前往。後來兩人互相辨難,維摩詰果然大顯神通。變文的作者用他豐富的想像、生動的描寫、華麗的語言,將這個平淡的故事敍述得精彩紛呈。尤其是駢文的純熟,可證作者有極高的文學修養。《目連變》出自《佛說盂蘭盆經》,寫佛的弟子大目乾連救母出地獄的故事。這個故事在唐代已經相當流行,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載張祜反駁白居易說:“《長恨辭》雲: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都不見。此豈不是目連訪母耶?”(亦見《太平廣記》)此篇極力鋪寫地獄的淒慘,成為後代小說描寫“幽冥界”、“閻羅殿”的範本。至今許多地方戲仍有“目連救母”的劇碼。《降魔變文》出自《賢愚經》,寫佛門弟子舍利弗與邪魔外道的六師鬥法並將他降伏的故事。六師先後變化出寶山、水牛、水池、毒龍、鬼怪等,舍利弗則隨之變化出金剛、獅子、白象、金翅鳥、毗沙天王等將其制服。《西遊記》的許多鬥法場面,有些地方和此篇相似。
大概演述佛經故事的變文在民間極為流行,於是有人依其格式,換其內容,將古代的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演述進去,因此非佛教故事的變文也因之而起。代表性的有《伍子胥變文》、《捉季布傳文》(一作《大漢三年季布罵陣詞文》)、《王昭君變文》、《孟姜女變文》等。《伍子胥變文》是在《吳越春秋》有關內容的基礎上增飾大量民間傳說而成,寫伍奢為楚平王無辜誅殺,其子伍子胥歷經艱難險阻,從楚國逃入吳國,佐吳王滅楚復仇,最後因忠諫被吳王夫差所殺。此篇情節豐富,人物性格也相當鮮明。如穎水遇拍紗女,江邊逢漁人,吳國城外發兵伐楚,臨江哭奠父兄英靈幾段,非常細膩地刻畫出人物的心理狀態,文字也凝練有力。《捉季布傳文》寫劉邦因季布曾在陣前痛駡過他,因而懸賞捉拿。後來由於季布的機智勇敢以及周諡、朱家的幫助,終於免難得官。季布的事蹟在《史記》中記載得很簡短,變文敷衍成一篇長文。文中寫季布的英雄落魄,流亡江湖,以及周諡說服郭解援救季布,都非常曲折生動。《王昭君變文》敷演昭君出塞的故事。今存上卷只存昭君到達匈奴的一段,下卷寫昭君在匈奴被立為皇后,但她懷念故國,終於鬱鬱而終。文中對塞外風貌和昭君懷念故國的感情有許多生動的描寫。《孟姜女變文》寫的是著名的孟薑女哭倒長城的民間傳說。另外,也有抒寫當時國家大事的,如《張義潮變文》和《張淮深變文》。張氏叔侄的事蹟見於《新唐書·吐蕃傳》下,張義潮本是沙州(即敦煌)首領,後來聯結英豪,歸順唐室。這兩篇寫張氏叔侄的忠勇愛國,打敗吐蕃的場面,有聲有色,可以補史傳之不足。這說明變文這種體裁確立以後,民間已在自由運用,而且直接為當前的政治服務了。
講經文和變文作為演藝早已絕跡,但對後代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那種韻散相間、有說有唱的體制,通過後來的詞話、諸宮調、寶卷、彈詞、鼓詞等等說唱文學一直延續下來,至今仍是我國許多曲藝中常見的形式。後代的話本小說在開頭常有作為“入話”的小故事,敍述中常夾雜許多詩詞,長篇小說中也有夾雜詩詞歌賦的情況,並常用大段的駢體文描摹人物或景物的外貌,這些都是受了講經文和變文的影響。至於人物故事被後來的戲曲小說所採用,那就更多了。
宋代小說最值得注意的,並不是用文言寫成的志怪與傳奇,而是出自民間的白話小說。這些作品,時人稱之為話本或者平話。所謂話本,就是“說話”的底本。說話是指唐宋間用口語講說故事的伎藝,相當於後來的說書。小說當時是專指小說家說話用的底本。平話即評話,是指講史家講說長篇歷史故事並加以評述的話本。雖然宋人也創作志怪和傳奇,但無論內容還是文體,多沿襲舊風,頗少創新。雖然說話這種民間演藝在唐代已經十分流行,敦煌遺書裏也保存了一些唐代的說話,但就藝術成就而言,只能視為民間通俗小說的最初形態。宋代的話本小說,是中國小說史上的重要轉折,它為後代小說的成長與發展,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實在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
宋代的白話小說,是由民間藝人創作、發展、提高的。開始創作的時候,不是為了文學,而是為了職業,為了演唱。郎瑛《七修類稿》說:“小說起宋仁宗,蓋時太平甚久,國家閒暇,日欲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現在流傳下來的宋人話本,都是當時說話人的底本。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二О“小說講經史”條,北宋的伎藝,已有“孫寬、孫十五、曾無常、高恕、李孝祥講史,李慥(zào)、楊中立、張十一、徐明、趙世亨、賈九小說……吳八兒合生(介於雜劇、說書與商迷之間的技藝)……霍四究說三分,尹常賣五代史。”這些人名,一定是當時的名角。到了南宋,這種風氣更加興盛。灌圃耐得翁《都城紀勝》、吳自牧《夢粱錄》、周密《武林舊事》、羅燁《醉翁談錄》等書,都對“說話人”有很詳細的記載。它們的分類雖稍有不同,但最重要的是小說與講史。因為這兩類最受民眾歡迎,營業自然最好,學習這方面的人自然也最多,於是大家聯絡組織,形成了“雄辯社”和“書會”一類的職業團體。而且,他們中的名角,也就進入宮廷與貴族之家了。《夢粱錄》載:“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話,為幕士請給講,諸史俱通。於鹹淳(1265-1274)年間,敷演《複華篇》及《中興名將傳》,聽者紛紛。蓋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耳。”可見,當時的說話,上自宮廷,下至民間,都非常普遍。由於小說與講史最受歡迎,所以這兩類的底本,文字上更優美,數量上更豐富。現在流傳下來的,無論長篇短篇,大都屬於這兩類。當時這兩類在職業上的分工非常明確,但後代在文學領域同屬一類,通稱為小說。
現存的宋代小說,可分為長篇與短篇兩類。短篇都是純粹的白話,而且白話文的運用技巧已經很成熟。長篇大都為講史,講史在文字上容易受到古代史書的影響,因而大都為淺近的文言與不十分成熟的白話夾雜運用,在語言的運用上不如短篇成熟。不過,無論在內容還是結構上,它都為後代的長篇小說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宋人話本小說的發現,還是上個世紀的事。現存大抵可以確定的約三十多篇,散見於明代洪楩(pián)編刻的《清平山堂話本》、熊龍峰所刊小說四種、馮夢龍編輯的《古今小說》(後改名《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等書中。代表作品有《錯斬崔寧》、《志誠張主管》等。《錯斬崔寧》寫的是一件人事公案:有一位劉官人,家裏有一妻一妾。某天跟妻子回娘家,岳父給他十五貫錢,叫他回家做生意。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喝醉了酒回家,二姐(妾)見了錢,問他哪里來的,他酒後戲言說,把你押了。隨後就醉倒在床上。二姐聽了,便私自跑回娘家去告訴父母。不料那天晚上劉官人家來了強盜,把錢搶了去,還把劉官人給殺了。第二天族人知道了這件事,便去追二姐。恰好二姐正同一個路人崔寧在山中同行,於是崔寧便以洗不清的罪名送了性命。後來劉官人的妻子被那個強調霸佔,最終經她告發,終於破了案。作者用純粹的白話,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敍述出來,嚴正譴責了草菅人命、枉殺無辜的官吏。清代朱素臣的傳奇《十五貫》,就是取材於此。《志誠張主管》寫王招宣一位侍妾,因不滿意那種沒有靈魂的富貴生活,偷了珍珠,嫁給一個開胭脂絨線鋪的老闆。誰知她受了媒婆的騙,這位老闆是年過六十的白髮老翁。她失望之際,愛上了店中的青年張主管。後來因偷珍珠的事情敗露了,小夫人上吊而死。她做了鬼,仍忠於愛情,還到張主管家裏去,要和他同居。作者通過描寫這位青年女子鄙棄被玩弄的生活,追求愛情和幸福,表達了對傳統制度和道德的反抗。《碾玉觀音》的主題思想,和這篇很相近。這些作品語言成熟,描寫生動,結構嚴謹,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
話本小說的最大特色,在於它有新內容、新形式而真正地成為通俗文學。話本是由平民創作、表演和欣賞的作品,與過去文人士大夫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這些作品所體現出來的平民意識和思想,比唐傳奇要更真實、大膽、顯著。話本中的主角,主要是手工業者、婦女、店員以及其他下層平民。因此,這些作品都富有現實的思想內容,而爭取婚姻自主、歌頌愛情幸福以及反抗黑暗政治、譴責官僚昏庸貪酷成為主要題材。此外,話本在形式上也有自己的特徵,如正文之前總是用一個引子作開場,有的用詩詞,有的用故事。這種方法,成為後代小說的公式。又如說話人每逢故事的緊要關頭故意暫時結束,留給聽眾一個未完的關子,以吸引他們下次再來。這在後代章回小說裏演變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套路。再如後代小說中流行的“有詩為證”,每逢寫到美女、戰爭、結婚等特殊場面,總是來一段很長的駢文或詩詞,這些形式都是話本留下來的。
宋代的長篇小說,流傳至今的有《新編五代史平話》、《大宋宣和遺事》、《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三種。後兩種的創作年代或為宋末元初。《新編五代平話》講的是梁唐晉漢周五代的歷史,每代兩卷,都以詩起詩結,中間用散文敍述歷史。所敘歷史,重要的都本於正史,對人物的性情、雜事以及戰爭場面,則加以誇張滑稽的描寫和鋪敍。初具歷史小說的規模,對後代長篇歷史小說有重要影響。《宣和遺事》也同樣帶有講史的性質,並雜以社會故事。全書分元亨利貞四集,首先講歷代帝王的荒淫,接著講王安石變法、蔡京當權、梁山泊宋江起事、徽宗與李師師的故事、林靈素道士的進用、京師的繁華、汴京失陷、徽欽二帝被擄,終結于高宗定都臨安。此書乃節抄舊籍而成,不是說話人的底本。可能是宋代遺民的擬話本。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說:“近講史而非口談,似小說而無捏合……雖亦有詞有說,而非全出於說話人,乃由作者掇拾故書,益以小說,補綴聯屬,勉成一書,故形式僅存,而精彩遂遜。文辭又多非己出,不足以雲創作也。”但是,此書在歷史內容的表現上有重大意義,作者始終如一地堅持愛國主義立場,痛恨君主的荒淫,攻擊奸臣的當權,不滿意擾民的政治和道士怪人的參政,同時也對除奸的英雄寄寓同情,表達了作為遺民的痛苦和怨恨。另外,此書所講的梁山泊故事,即是日後《水滸傳》的底本。很多重要的情節,如楊志賣刀,晁蓋奪取生辰綱,宋江殺閻婆惜、題反詩而逃、在玄女廟內看到天書,最後朝廷招降宋江、命討方臘,因有軍功封節度使等。可以說,故事的骨幹已大部分形成。《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分三卷十七章,是章回小說之祖,已經初具《西遊記》的格局。
宋代的話本小說從內容到語言徹頭徹尾地貫徹了平民意識,為後代的戲曲提供了豐富的題材,為明清短篇白話小說的繁榮奠定了基礎,為後代長篇小說創作高潮的到來作了充分準備。因此,這一通俗文學思潮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不可忽視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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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卷,页4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