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书生

　　一个周日的清晨，老同学周清文如约开车过来接上我，与他父亲一道前往他那开发一年余投资两百余万元的百亩荷塘的绵阳坤宝和农业开展有限公司。公司基地位于玉皇镇，团结水库旁，平平稳稳地一小时就到了。

　　上一个周末，他曾打来电话，问要不要一起去，荷花已经开了。我因有事，便没有成行。许是他从不曾遗忘，我讲过待得荷花盛开的时节，别忘了叫一声。可以想见，百亩荷塘的浩荡，青绿的绵源，簇拥的荷叶，扇面的层叠间，绽放出的朵朵洁白的荷花，那是怎样的一幅清灵与幽雅呢？淳得就像梦，久远而纯粹。故而，尚未成行之际，许是已经醉了。

　　汽车从绵盐公路的源头，经过近年新建的横跨三江毗邻湿地公园的一号桥，再走机场路，过杨家镇，在一路漫漫清风的抚弄中，便到了。紧挨水库坝口而下，便是长方形的绿悠悠的荷塘。基地办公楼处于中段一侧，两层的钢架板房甚是牢固，座落在上百平米的水泥坝子里。自是下车，眺望了一眼玉带一般铺开的葱葱郁郁的荷塘，就上楼去到办公室，他摊开棋盘一般的功夫茶具，为我煮上一壶极品好茶。说，还没喝，你闻闻这香气。我便点了点头，一袭淡然的茉莉花香，飘然而至，舒适之极。

　　到了基地，第一步却不是看荷花。他领着我去旁边百米来远的一处邻居家敲门。一处院子的双扇铁门挂着大铁锁，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我在这当儿几近欣喜地发现身旁就是一株李子树，并且从浓密的枝叶间瞅见了已经成熟的果实。拉下桠枝摘下一棵，咬上一小口，一股清润而略涩的滋味，顿时唤醒了我对童年老家的记忆，居然一个味儿。再摘，我却够不着，便叫个头略高的他帮忙，后来我干脆就攀到树上去，左右各采得一粒。咬上一口，味甜而腻，我便说，这显然是熟透了，再不吃就会烂掉，跟市场上的一个味儿。他便笑，但不吃。

　　养鸡户老唐，依然不见动静。我忽然发现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写着一小串暗黑的字迹，居然是可供联系的电话号码。电话一拨通，不到十分钟那年近花甲的老唐便用脚踏式摩托载着老婆归来，直是乐呵地说刚才去了市场上买东西。然后我们便随着老唐开门进入院内，成排的养殖棚内密密麻麻的幼鸡，居然七八千只。老唐夫妇寻了软栏自去棚里围鸡，我和周清文便提了事先准备好的塑料鸡笼在外面，递出来一把就塞去笼里去，待老唐夫妇又围过了一次之后，六只鸡笼就装满了。过秤，装车，老唐驾起火三轮随即就将整笼整笼的幼鸡送到了基地。我们就帮着卸车，抬笼，老唐则往楼旁菜地一角早就搭建好了的宽敞而通风的鸡舍，一边放一边数，到头来便知道是116只。忙完了，结了账，就听老唐认认真真地唠过了一回养鸡经，主要是防疫的经验与常识。

　　我一直都想笑，那上百只的圈养惯了的鸡，面对通往鸡舍外的小片林地，居然置若罔闻，一副遵规守矩老实巴交的样子。林地是铁丝网围过的，那是给它们特意准备的捕捉地与格斗场。老唐走后，我和周清文站在那里，聊这群鸡的命运自此转变，自然将来的价格可谓天壤之别。我也得知，林地种植的都是金桂，将来开出的都是金色的桂花。他一次就买了三千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林地外果然又是好大一片。

　　又上楼喝过一回茶，他就去楼下的厨房准备午饭，我则去荷塘里转悠，手机相机齐上阵，无论走到哪里都拍得不亦乐乎，一副颇专业的样子。荷塘差不多是两塘并列首尾延伸的布局，外侧还种了15亩香米的稻子，收割后再换种油菜来榨油。

　　我首先去的是荷塘边沿与稻田夹角上的观赏荷塘，朵朵包包或粉或红的荷花盛开，在先前不止一次的眺望中很是抢眼，走到近处一看可谓是美极了，如同仙子的霓裳。几名村妇正在泥塘里戴了草帽扯杂草，都是临时请来干活的乡邻。据老同学讲，他请了七名工人做这些杂事，每个月的人工费就得上万块，并且他都按时发放，从不克扣与拖欠。做生意得图个信誉不是？我便在心里不由自主地赞叹。

　　当我在荷塘中拍得正欢时，啥时天空已经艳阳高照都没发觉，周清文便在坝子里招呼我过去吃午饭了。我还边走边拍，磨磨蹭蹭的，他就对已在近前的我高声说，不急在这一会儿吧？我这才歇了手，这才发觉晒和热，汗便下来了。就着三四盘纯绿色的农家菜，一钵用才从荷塘里捡上来的七八枚鹌鹑蛋烧的汤，喝过一杯酒后，就回到办公室的椅子里午休，居然一觉睡了两小时。

　　其时，骄阳炽烈。我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他就着了农装，戴了草帽，去给鸡拌食，再去塘间糊泥，或去林地里除草。农事繁琐，绵源不绝。我在不锈钢长椅上又躺过了一回，茶水也喝得足了，约莫待到下午五点钟，天终于阴了下来，我便出动了。

　　这时候，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去百亩荷塘漫步。微风徐徐中，我的漫步，竭尽自由而闲散。置身苍翠碧绿绵源不绝的荷叶们那万子千孙的重重包围中，我寻觅着星罗棋布的荷花朵朵，全开的，半开的，未开的，甚或瓣掉须落而出的莲蓬，都被我用镜头拉在眼前，清晰地屹立，或独姿或依傍，饱满丰盈冰晶玉洁，让人想到这样的尘世间也能开出清艳的花，便不由得感慨与感叹，也自然而然地浮想起那篇叫《爱莲说》的字句——中通外直，亭亭玉立，濯清涟而不妖，出污泥而不染……

　　不觉间，临近黄昏，天空愈发暗淡，凉风起掠，一阵强过一阵，掀卷起满塘荷叶，千军万马般此起彼伏，好不浩荡，好不壮观！我脱掉鞋子，盘腿坐在百亩荷塘的草埂上，恍然穿越时空，置身梦境一般幽然的世外田园，误入荷塘深处，不知今夕是何夕。

　　这一刻，尘世间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俱去矣。我陪着自己的灵魂，草棵般舞蹈，青烟般冉冉，蝴蝶般飘逸，云雀般翻飞……岁月静好，无我无他。静默，已然无了时间的牵绊。人间烟火，愈去愈远……

　　我想起，先前老同学道出的心声：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清静，而绵绵。没想到，曾经少年的我们，居然如今也有如此浓郁而执意生长的田园，梦中的，现实的，或已混淆不清，或已勿须分辨。我想起，他养的五只猫，五条狗，八只鸭，百十来条鸡，以及浮萍满布的塘水之中无尽的鱼，泥鳅与黄鳝，房前屋后种的各色雏菊，蔬菜，与果树来……有人说，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做到了别人所不曾做到的。然而醉心于田园，他做到了我却尚只小涉。不由得一声叹息，其中滋味，何需言说。

　　天空落幕之际，我总算回过神来，迎着扑面而来的席席夜风，驱车返城。去东方华尔街旁老丝厂的坝子里，坐在外甥和他朋友们开的福星大排档的帆布棚下，道不尽的前尘往事，数不尽的人间冷暖，爆炒菜，夜啤酒，不醉而不归。

　　这一日，误入荷塘深处，我陪伴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