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书生

一个停电的夜晚，偶遇烛火的亲切。这足以让我蓦然念及儿时乡村生活里，母亲撑在手里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来来去去扑闪的光明。一去，便暗了，伸手不见五指；一来，便亮了，跳跃的煤油灯上的火苗，将人的影儿，物的影儿，尽数投射到壁墙上，不知放大了多少倍。那些整片的或是零碎的黑暗，不知隐藏了多少鬼魅，让我童年的夜晚总是心怀恐惧，不知不觉中睡着，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阳光穿过房顶的亮瓦照在屁股上。

儿时的影像，不知对而后我的心理存在什么样的映射。我只知道，不喜欢黑暗，故而一路走来，也难免会有，噩梦惊醒或是酒醉之后，灯火通明的一夜。要是再醒来，便不免啧啧出声，好浪费，叭的一声关掉电灯。似乎一切就过去了，一切的黑暗，一切的阴郁，就都一下子过去了，不再复存。

我总是这样想着，继而投入光明的生活。在那些光亮四溢的白日里，或匆匆忙忙，或百无聊耐，渐渐地忽视掉了光明的存在，以及光明的存在有多么重要。只有轮到它不在了，置身漆黑的夜晚之中，才会想起。一根随意划燃的火柴，半截不知何时遗留下来的残烛，它所带来的即便片刻的短暂的光明，都是那么令人惊喜，温暖与敬爱，包括它身后那一串串的故事。

从乡村到城市，不是我的奋斗，是父亲的功劳。但我也因此足够安然地享受到了城市里一切的公共资源：电，电视，自来水，天然气，互联网，公交车……当然，因为拥有而造成忽视，我也同样脱不开这人所共通的劣根性。唯有待得一日失去了，这才惊恐地惶惶不安，感到不适应。如同原本好端端的，一下子就瞎了眼聋了耳，不知如何去面对，去生存。

还好，在这个停电的夜晚，还有烛火，而且不用担心会在天亮前耗尽。这至少是一份坦然，让人不必身陷黑暗而手脚无措。其实，我早就在怀疑，现代人对现代文明的高度依赖，到底会不会是件好事。只是，时代的快车一往无前，让人顾不及去想个结果出来。

不过，因为停电，让我想到了发电机。我所最早看见民用的小型发电机，是九十年代初的某家游戏厅外面，突突突地响，烧柴油的。那时的游戏厅生意好极了，一块钱四枚币，投进半人多高的台式机里就可以玩上一小会儿，什么魂斗罗、超级玛丽，空战或是海战的，应有尽有的吧。我那时的青春岁月，也有不少无聊的时光，偶尔也会跟伙伴们一起去玩上几枚币，心花怒放上一回，不过终是手头太过拮据，能够新鲜一把过下瘾就成了，然后就叨了烟去街上走，多远多久都未可知。

所以，近年看过不少描述过去青春故事的影片，可我却不愿回到那过去：一是因为痛苦，二是因为拮据。

这痛苦，便是源于情，由一桩尚不曾有过牵手的青涩初恋开始。后来也有过像模像样的恋爱，那些欢乐的时光却不曾有过沉淀，风一吹便不见了，好在我还记得那时人物的名字。唯有那倍受煎熬的痛苦，如困兽般挣扎的心路历程，却在生命里留下深深的烙印，不随时光的流逝而消亡。大抵不察觉间，就融进了血液里。

至于拮据，想必那个八十年代的高中生，以及九十年代的待业者，面对一个从农村迁移到城市，靠父亲一人的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人的境况，怎么可能会有如今那些新生代的孩子们那么多的零花钱呢？父母能像征性地给上个几块或是十块钱零花就很不错了，因为那些学杂费，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就已经是不小的负担。所以我当时的经济来源，主要是偷了家里的粮票拿去校门口铁牛街上的集市上去卖，不用问就有贩子故作亲近地靠上来，三言两语就成交，下回还再来。几年前，偶然听到父亲谈起往事，说有次要去粮站买米，结果家里到处都找不着粮票，他就自去铁牛街找票贩子买高价，而且从没向我提起过，让人感动得不得了。

不想回到那过去，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让那些辛酸与苦痛复盘，也没必要再次去经历去体验。很不巧的是，我两位旧时的玩伴听了，却都表示愿意回到旧时光，理由是那时的人活得单纯，不像现在这么难以交到两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不过，无论好坏，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我不需要传说中的月光宝盒。

燃一尾烛火，在这俨然秋凉的夜。或许很多年之后我都会感激，这次因为停电而让我遇遇烛火的亲切，以及浮想起的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