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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卫老齐
听说了没?老齐死了。这天上午,我刚迈进办公室的门,同事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老齐,怎么会?他不是去上边上访,刚被接回来吗?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有些意外,一连串地问。
昨天吧,说是煤气中毒。唉,这人哪,也就那么回事。同事感慨着,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我却一时缓不过神来,坐在那儿发了半天呆,老齐那特有的表情和神态,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老齐曾是我们单位的门卫,干了十几年,直到身体出了状况,才被安排进了养老院。据说,入院费还是村里和单位凑的。
老齐刚走那会儿,单位一度不适应,门卫走马灯似的换,不是单位嫌人家干的不好,就是人家嫌这工作太辛苦,总没个合适的。许久之后,新旧倒了好几茬,老齐才渐渐从人们的谈资里消失。
看大门这活听上去简单,干起来却并不轻松。一天二十四小时值守不说,还要兼管院子和男女厕所的卫生,工资还不高,除了单身,确实没人愿意来。
老齐是单身,来的时候应该不到五十岁。他长得很“猥琐”,小眼睛,矮鼻梁,松弛多皱的皮肤,阔大的嘴,光亮亮的头皮,后颈处稀稀拉拉长了半圈头发。不知他年轻时什么样,反正从认识他,他就是高度驼背,后背隆起,像是扣了一口大锅。从他身后望去,你看不到他的肩和头,只有一个近乎椭圆的突起。
老齐走路时,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像书写潦草的阿拉伯数字的“7”;站住不动时,头扬起,上身基本直立,腿却又向前屈曲,整个人变成了字母“s”。所以他多数时候一米五几,少数时候一米三不到。不仅如此,老齐的表情也夸张,一张与脸不相匹配的大嘴,一笑,便咧到了耳朵根子,简直比哭还难看。
长相“猥琐”的老齐,却是单位的一枚开心果。比如,他某天拍领导马屁了;他不小心“顺”走谁的十元钱了;再比如,他跟某个村民吵得唾沫横飞了;他被人撵着骂臭流氓了……都是人们紧张忙碌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调料。当然,最有滋味的,还是他跟那个疯女人的故事。
疯女人比老齐年轻,看上去挺文静的,并不像个精神病人。疯女人每次来,都会在老齐这里呆上几天,然后毫无预兆地消失,不知隔多长时间又来。
疯女人把那辆破自行车停在门口,拎着一个手袋,撩开门卫室的塑料门帘,只一会儿,就传来泼水声,再过一会儿,值班室廊下的细绳上,便出现几件湿漉漉的衣服,当然都是老齐的。如果老齐不在,疯女人隔着玻璃往里瞅两眼,然后退两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等。
中午去食堂买饭,夹在人群中的老齐特别显眼。他举着个快餐盒,光亮的头皮上渗出几粒细小的水珠。
我说老齐,今天这么精神哪,瞧这抬头纹都开了。
老齐,身上这么香,抹了多少香水啊?
老齐,可要捂好你的钱包哦,别让那女人给顺走了,哈哈哈。
她是个好女人,她不会的……今天都给我洗衣服了。老齐迎着人们揶揄的笑声,咧开大嘴,露出满嘴黄牙,急吼吼地辩解,左鼻翼下的一颗黑痣,配合地快速跳跃着。
队伍缓缓移动,很快到了老齐。他将饭盒递进去,手扒着窗台,师傅,给我打两份儿,多舀点菜汤哈!
于是,人群里又爆出开心的笑声。
那时,单位院子里有六排平房,一排十六间,各排之间大约有五六米的间隔,大门到第一排间隔更大,足有二十米。西院是个破旧的文庙,文庙已经废弃。大殿被当作了会议室,能容纳百八十人。旁边是一排办公室,除了划归各办公室的卫生区外,老齐负责的区域,依然很大。于是,老齐弓身抡着大扫帚的样子,深入人心。
老齐扫院子很会挑时间。每天,估摸着领导快到了,他的大扫帚便活了,专捡领导的必经之地。若是领导摇下车窗跟他打招呼,他就杵着扫把直起腰,嗤嗤笑着跟领导套近乎。待领导进了屋,他再折回来“补漏”。逢下雪天,一进大院,在一片洁白中,一条粗绳样的暗色小路正往前延伸,不用问,那一定是老齐在“开疆辟土”。
老齐的勤快用的是地方,经常能换来领导的表扬,而这,就是老齐炫耀的资本,当然,老齐的目的不止于此,他更想涨工资。起初,老齐一个月工资只有两三百块,很低。虽然他吃住都在单位,花销不大,但“挣工资不就是韩信将兵吗”,老齐理直气壮地说。
除了工资,他还有一点儿“灰色收入”,那就是废旧物品的变卖。单位大大小小二十多个办公室,每天都会产生许多废旧纸张报刊,以及其他可回收废品,这些都是老齐的囊中物。大会议室不常用,椅子上一层厚厚的尘土,与会人员都自备报纸,铺到座位上,散了会抬腿就走,报纸散落一地。老齐捡宝贝似的,一张张收起来,攒几天就喊一次收废品的,挣个零花钱。
有了钱的老齐也会不安分,竖着耳朵跟人打听,那种地方。那种地方,你行么?那人不怀好意地乜斜着他。老齐紫胀了松垮垮的脸皮,翻着不大的眼睛说,你瞧不起人!
当然,作为门卫,最要紧的还是值夜。夜幕下的单位大院,显得异常空旷安静,除了几个值班的,一排排房屋都在暗夜里静默。尤其后半夜,值班的也睡下了,正是一天中最松懈的时候。老齐不睡,他会绕院子转两圈。还别说,老齐真转出了成绩,赶跑过好几个心怀不轨的小毛贼,更精彩的是,转出了跟疯女人的缘分。
一天夜里,老齐照例巡夜,走到西南角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举起手电照了过去,却见那棵低矮而密匝匝的观赏石榴树丛里,有个白晃晃的屁股——许是被惊呆了,那人一动不动。
干啥的,快出来!再不出来我报警了。老齐把手电光往上移了移,粗声低喝。那人抖抖索索提了裤子出来,竟是个女人!她正在小便,被老齐的一束强光吓傻了。地上有一大滩尿渍。
老齐等那女人收拾利索了,才打开大门撵她出去,嘴里训斥着,以后不许再来。那女人低了头不言语,见要撵她,双手紧紧抓住铁门栅栏,死活不松开。老齐心软了,说,那你跟我去值班室吧,明天一早走。
灯光下看那女人,模样还挺周正的,四十多岁的样子,衣服穿得也齐整。老齐给她倒了杯热水,问了几个问题,比如她是怎么进来的,来做什么,家是哪儿的。女人直勾勾地看着他,嘿嘿笑了两声,说,爬进来的,嘿嘿,睡觉。她这是被我给吓着了?老齐心下起疑,温言软语地安抚了半天,最后才发现,这女人脑子有问题。
从那,疯女人算是记住了老齐,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出现在老齐的值班室。开始,老齐撵过她几回,后来不知怎的,老齐态度就变了,留女人吃饭、住宿,给她大包小裹地买东西。女人若有日子没来,老齐的情绪就会有些反常,原本稀松平常的笑话,他变得经不起了,跟那女人有关的玩笑,更是不能乱开。
时间一久,关于疯女人的故事多了起来,好多版本。比较可信的是,女人在外打工的丈夫,怀疑她跟别人有染,偷偷跑回了家,恰好撞见她正跟一男人说笑,状态极亲密,丈夫气急了,不由分说,上去就给了那男人两拳。撕扯中,丈夫被推倒在地,头磕在压水井的出水口,成了植物人。女人也因为急怒攻心,疯了。
女人的病是间歇性的,发作时,她就从家里跑出来,或三天,或五天,再自己跑回去。她家里人或许早已习惯,并不见有人找她,老齐这儿,只是她的落脚地之一。女人穿衣整齐,会骑自行车,也从不大喊大叫,看着不像有病的样子,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她的眼神,里面闪耀着不安和恐惧的火苗。但她一般不正眼看我们,更不跟我们搭话,她的眼里,只有老齐。
不是说疯子不记人吗,她怎么会认得你?看她每次来都轻车熟路的。一次,老齐来报销簸箕扫帚什么的,同事一边给他整理单据,一边随口问道。
老齐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脸,梗着脖子表情严肃地说,她不是疯子,她会写字,写的还挺好看,她还会唱歌,她认得我老齐。
哟,老齐心疼啦,看来早把她拿下了,行啊,有两下子。
净瞎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就是觉得她可怜……老齐竟红了脸,低着头嗫嚅。
后来,老齐出了点意外,髋骨骨折,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期间,一直由单位派人轮流照顾。出了院,也没地方去,就又回了单位。
经过这一折腾,老齐的身体大不如前,干不动抡扫帚洗厕所的活了,领导更担心,不敢让他继续工作,就和老齐的村子商量,给他联系了一家养老院。老齐喜出望外,抓着领导的手,眼泪汪汪地说,感谢领导,给领导添麻烦了。
老齐住院时,那女人来找过他,坐在值班室门前的台阶上,不言不语,有人跟她搭讪,一概不理。直到下午下班,天色渐暗,她似乎才明白老齐不在的事实,神色慌张地拍着值班室的门,眼睛却向经过的人睃巡。自然有人劝她离开,只是不知她听懂了没有?后来,再也没见过她了。现在,连老齐也不在了。她知道老齐去了养老院吗?他们后来又见过吗?如果她知道老齐死了,她会难过吗?我的心里,竟生出许多迷惘,并感到深深地难过,为老齐,为她。
单位决定派几个人过去,帮养老院处理老齐的后事。我去帮着整理老齐的遗物,一并核实并结清老齐的所有开销。
养老院的一应生活用品基本都是统一配置,所以老齐的私人物品不多,很好收拾。
半罐茶叶,几板常用药,一台微型收音机……七七八八的杂物。衣柜里摞着几件半旧的衣物,衣物靠里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绿色的小盒子,盒子很轻,像是空的,晃了晃,似乎又有东西。打开,里面是一个折叠着的信封。
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我不要借条,我要爱。一看就知是老齐写的,鸡爪子似的。
信封里整齐地放着些纸条,大约十多张。竟然是借条,从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时间跨度有四五年之久。落款处只有一个“清”字。
这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老齐已然不能回答,这恐怕只能是个无解之谜了。我将它们放回信封,收好。怎么也得汇报一下再定夺。遗物清理完,只有大小两个包裹,除了有些东西,需要进一步处理,其余的,只待明天陪他一同上路。
第二天中午出殡,大家都去送他。老齐亲属很少,告别仪式极其简单,除了我们,还有稀稀拉拉看热闹的村民,远远地立在河沿边。
他的本家侄子代行孝子之礼,作为交换,老齐的几间老宅归他所有。
看看时辰快到,丧事总管清了清嗓子,举起手中纸片,准备致悼词。一个女人却突然拨开众人,像亢奋的斗牛一样,冲到老齐灵前。
老齐!我找你来了!你咋走了呀……
是那个疯女人!她怎么来啦?不是又犯病了吧。
人群骚动起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老齐,我是来还钱的,你看看,我都带来了。女人说着,扯开随手拎着的花布包,只一抖,成捆的钱滚落地上。你说过,会等我来还钱的,你咋就不等了呀。我现在有钱了,我还你钱。我还想着,等我家瘫子走了,就来养老院陪你。现在,你也走了,我以后陪谁去啊?
人们像是被女人的哭诉施了魔法,站在那儿,安安静静。许久,才又一次响起嘈嘈切切的低语声。
我蓦地想起那个信封,难道她就是“清”?还好,东西还在。或许,它该有更好的去处。
我把信封递给她,顺势将她拉起来。女人满脸疑惑地接过,看到上面的字,她明显晃了一下,半天,才哆嗦着抖出里面的纸条,只扫了一眼,再次情绪失控地大哭起来。
老齐,我知道了,我不还钱了,我把它烧给你,全给你。我不是疯子,我知道你是好人,大好人!
女人说着,把钱凑到蜡烛上引燃,看它燃起,变成灰烬,又引燃一张。
快拉开她,这个疯子!她又犯病了!
女人被扯到了一边。丧事总管简短地致了悼词,然后,大家一起三鞠躬,跟老齐做最后的告别。
随着一声“起灵”的呼喊,孝子将手中的瓦盆奋力向地上掼去,碎片飞溅,哭声四起。女人仿佛被猛然唤醒,又像被猛然击中,她尖声高叫着,疯狂扭动身体,终于挣脱束缚,抢前几步,抓起老齐的遗像,深深瞪了一眼,径自夹在腋下,不顾一切地朝着河沿飞奔而去。身后撒下一长串怪异的狂笑,笑声渐行渐远,终于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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