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诗歌月刊》（下半月）2015年第4期

  庄伟杰诗（14首）

                               

          锯或者舞蹈

  

不断地锯。锯成锥的形状

重要的是，恰到妙处。譬如——

对一棵生长的树，锯住所有的多余

精心修剪，进行强化

留存下最坚硬的主干和枝丫

 

灵魂的锥体，敏锐、晶锐、劲锐

可以竖着放、横着放、倒过来放

双手像抓住利器，反复琢磨

镶满了风吹活的词花

复活一束飘忽的往事或记忆

删繁就简的造型，就这样

舞蹈起来，仿佛心的搏动和颤音

 

白天的喧哗渐渐消隐之后

夜色和锥体一样变得尖锐无比

深入，洞悉，切剖，隐隐作痛

展开自我放逐，我要锯开自己

锯开这俗世中尚存的某种定式

   

 远行或归来

  

像一次远行  携带

沉重的行李  连同殷切的目光

以候鸟迁徙的方式  从北到南

把孤魂流放在另一个半球

 

所有铺开的路  显得

如此陌生  梦更是遥不可及

一切似乎都不属于我们

只属于南十字星空下的奇花异草

 

时光无声无息地奔跑

眼神在不安中四处流窜

深度地吸吮异国阳光的辐射

如同疲惫的灵魂漂在水里

 

在都市流浪的头顶

在生长ABC的空间

只看到自己表情的花瓣  正在

凋零  心空的月亮日渐消瘦

 

那份魂牵梦绕越积越厚

在无数个深夜静静地绽放

原来自己终究无法走出自己的身份

归来  在梦醒后构成温暖主题

  

      重逢陶潜

 

那个秋意还在加深的下午

我又重逢了那位弃官归隐的老先生

他慢悠悠地向我的方位走来

肩上的荷锄还留有泥土的温度

碰巧我正想找一个人聊天

老先生须发飘忽  俨然仙风道骨

我一个劲地迎上去

就像炊烟毫无顾忌地往上升着

老先生见本人一派诚恳

果真随和地端坐着一道品茗啜茶

我们对视畅谈  仿佛坐成

一处风景  坐成村庄的一部分

 

淡淡的烟岚拥裹着四周

静静地游走在瓦蓝蓝的天空

任时间之翅缓缓拍打着秋色

很是诗意  远近的炊烟

放牧在蓝天像游走的羊群

原来，在村庄的皮肤下

所有景物似乎按照原初的方向

潜行  此中果然有真意？

 

老先生仿佛洞察出我的心思

他说真意何尝不是造物主的赐予

那是与生命与自然同在的一种境界

却常常为岁月为历史深埋着

蓦地  他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

右手指轻揉慢撚着那簇银髭

把玩酹着  便激动地说

我要写一首现代新诗

献给乡村所有的俊男美女

在稻花香里诉说秋之醇厚

朗读秋之气味  领略秋之高远

让每一个白天和夜晚

洋溢蛙声与酒香的滋味

然后放牧悠然自得的人生

径直走向秋天的深处

 

       说起莲花

 

说起莲花，或者荷花

我总想抒情一番

它一开花就像云彩定格在

画幅上，将我深深吸引

 

这在夏天里开得最艳的花

让我想起一些亲切的名字

想起很多与它有关或无关的故事

它的香气洁净，令人着迷

此刻，正从池塘那边悄然袭来

直击我的五脏六腑

 

我看到其中的一朵，似乎

想与我絮语，但始终没有说出

我仔细端详它的形态

仿佛找到了离散多年的母亲

 

还有一种情境，让我

按捺不住地回忆或遐想

像未完成的爱仍在期待之中

那碧绿的叶与映日的红

 

当我站在最清澈的地带

分明看到江南水乡中

盛开的那朵莲，风起时

总爱向我畅叙幽情

 

举目之际，我惊叹朵朵莲花持续

呈现于眼前。那是一种生命美学

美得令人像在举行一次灵魂的洗礼

哦，默读着莲荷摇曳的风姿

在灵光洞穿中，蓦然发觉——

抒情远远大于事物本身

  

          感受端砚

  

宽而阔的端溪  看一眼就足够了

这琳琅满目的端砚  则可当成美玉

通俗点说：她是南粤大地上的宝贝

在诗歌和墨香的氤氲植被中

表情日益亮丽  和温暖

 

在端溪之畔  每一块石头都是幸运的

一季四季  在西江流域的怀抱里

总会有一种涌动着美感的石头

像天籁一样的童话

留下自己的风姿绰约  或者梦呓

让江边某位充满激情和才气的男人

获得意外的灵感  张开智慧的翅膀

并且发出惊叹和呼唤：石眼、石眼……

仿佛整个天空和大地  连同江河

在瞬间顿然洪波涌起  星汉灿烂

 

感受端砚之余，独自诘问——

到底是人在赞美石头

还是石头在赞美和祝福着人

   

      为碎玉祭礼

 

一块圆形的白玉，不小心

随着骇人的一声啪啦

碎响于地上，面目全非

 

一颗致命的心，如打碎的玉器

斑驳成两三朵花蕊

有种喊不出来的空茫和痛

连同一份负罪感和忏悔感

令一整个夏日发生痉挛

 

如此见证了一回玉碎的情景

似乎倾听到一轮圆月撞击

琐碎的日子，分离成碎片

叹息绝响，化作不可复制的形体

这生命之殇，凄美得令人不敢凝视

 

唯有静静地捧在手中，以生命的名义

充满敬畏地，举行祭礼

为碎裂的圣洁，默哀诵经

   

        以爱命名的诗

 

爱属于什么  爱是何种颜色

至今无人能给出精确的答案

 

爱在内心  爱在爱里面

跟着感觉走  爱在感觉里寄居或者生长

打开视觉  爱藏匿眼球深处

她会说话  会微笑  会滚动温热或寒光

有时长着一双透明的翅膀  想飞

张开听觉  爱在轻唱  像莲藕沉浸水中

摇曳一朵淡淡的艳  让人禁不住

手舞足蹈地放歌  然后道声珍重

在嗅觉上  她是一缕缕檀香

从不同的方位袭来  熏得叫人

内存的磁盘卡  响个不停

在味觉上  她有五味杂陈的内容

散发着咖啡一样的气息

移向唇边  在回味的瞬间

连同一缕温情吸进胸腹

当然  爱最常停留于触觉上

如同一个简洁动作让两种灵肉交融

要么醉要么酥要么甜要么蜜

在轻盈或优柔中激扬生命的枝条

甚或泪花闪烁  绽出幸福的新芽

 

其实  爱无时不在  爱四处流淌

好比感觉  爱在自己的地图上旅行

她是内心荒原的一盏灯光

让孤旅者在深夜找到自己

找到快活的灵泉  因为心里有光

深埋时空的秘密会盛开七彩花朵

至于爱一个人  最酷的总是等候

在旅途上  纠缠在想象中

那片氤氲的香  有种柔软的疼

就像诗歌常常是痛苦之后的自由舞蹈

爱是饱满之真与奇特之缘的相互照亮

在思想中晃动  在梦乡里不醒

当所有的光影声响温润如玉

一首以爱命名的诗  像刚摘下的苹果鲜美

 

为一朵花的感冒满怀忧伤

 

一朵花不胜寒风的娇嫩

在春寒料峭的某一日  突然

感冒了  她用淡然的话语

暗示我  叫我手足无措

竟不知以什么方法来守护

她兰蕙般氤氲的气质

 

是谁降临  让我的江山美景如画

一朵花  多么像一支玲珑的歌

使我简单的日子  如此鲜艳

诗意地跳跃着火焰

一朵花  温馨了几多岁月几许梦

安顿了  我漂泊沦落的灵体

 

即使在属于暗淡的雨夜

也不忘吸吮她的芬芳

因为花的香气而生发灵思

我渐渐习惯于缄默的顾盼

静候花季如期到来  或者

期待在晚祷的钟声里与花解语

 

我不动声色地遥想着

为一朵花的感冒满怀忧伤

此时  我只能卖弄诗情

写一首诗  为她虔诚祈祷

但愿坐拥春风  花好月圆

这是我所能赐予的  问候和吉祝

  

  睡莲醒来

 

满身素洁  依然沉浸

于水的酣梦中

双眼如月钩云钩情怀万种

开始细雨般呢喃

消失的梦  缀含淋淋的珠光

透彻  一夜横生的故事

 

仿佛从画册里走来

婷婷玉立地舒展身姿

舞蹈着自然的节拍

清纯成黎明的表情

每一个声息都很动听

娇嗔的是一瀑秀发

让笑容驱赶着  倦意

 

深深地聆听

一种来自天籁的声音

飘在唐诗宋词的韵律里

回旋在夏天的母腹

作为一个爱莲的男性

幻之水燃烧着一种激情

再次响起  灵性的波澜

   

       孤独之雁

 

一头雁注定是孤独的

一排“人”字型的雁群，是多个

孤独的相加。在南十字星空下

我发觉，一撇一捺组合的雁阵

凌空书写着漂泊的含义

 

此时，足踏异质土地上

遥望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

身在原乡还是他乡。无语寄归鸿啊

蓦地，谛听大雁在空中啼唱着

多像我久违的乡音。挥一挥手

我目送着它们遥遥飞翔而去

 

从北到南，从一个半球抵达

另一个半球。华丽转身之后

天空依旧是那个天空

雁的名字还是叫雁

谁，浪迹的声音被大地遗忘

谁的云影徘徊在时空中？

 

一头雁注定是孤独的

一排“人”字型的雁群，愈加

孤独。在南十字星空下

有头大雁曾向我嘀咕着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遥指

远在天边的一片云彩，默然无语

  

        悉尼的颜色

  

这里的天是蓝的  海是蓝的

连白皮肤的眼睛也是蓝的

一年四季都倚靠在湛蓝的背景中

而我似乎笼罩着一种蓝色的忧郁

 

这里的树是绿的  草是绿的

挨家挨户都拥有一片绿地

连风吹起的声音也涨满绿的波纹

且常常把我的愿景吹得绿油油的

 

这里的羊群是白的  云朵是白的

连活着的时间也延宕一种白

每一个白天无论是阴是晴都很白净

让我在梦里乡关静卧成李白的月光

  

瓶子

 

我的脑袋瓜  是一只

盛满方块字的瓶子

 

甫一学会点横竖撇捺

头顶的天空便闪烁星星之火

刚刚学会爬格子挖心思

腹部之地尽是丘壑云烟

走进社会站上讲台

张口闭口  信手拈来

都是那一个个充满

青铜气息和甲骨味道的

蜻蜓蝌蚪蝴蝶的家族们

四处横空飘浮

 

如今  我走出家园四海浪游

仍然依杖着一连串方块

四平八稳  踽踽独行

走出所有的陌生和街头

许多新鲜异味的东西

也因此与我  失之交臂

 

哦，我是一只装满方块意念

漫溢四流的瓶子

  

在纸心上行走的墨水

  

借异国的夜，灯光下

重温久违的宣纸，挥毫研墨

在纸心上行走的墨水

俨若我浪迹的孤魂，幽幽弥散开来

渐渐地，变成流动的点线波磔

 

一尾尾弄潮的鱼儿径直向我游来

一根根黑头发飘逸触手可及的意象

一只只熟悉而陌生的黑眼睛，在灯光下

让我久久地凝神回望

 

亲泽这墨香纸香，学会孤芳自赏

在夜里，仿佛洞开了一瓣心香

轻轻抚摸，灵魂被弄得湿漉漉的

隐约发现，满纸似有自己的身影

或者，铺展着自己的血脉和气息

 

墨色般的深夜，四周沉寂

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像一砚墨水

在纸心上随情任性地独舞，自在而逍遥

是前世的回光返照，还是今生的投影

一派微茫，一片悠远

 

寄居异域的夜，点亮灯光

我就是那经年四处流浪的王子

以文字为马，虔诚地奔走在纸心上

或深或浅的足迹，染上墨水般稠粘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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