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马修·里希特   译/孙宝成  《儿童文学（经典）》2018.6

十月的一天早晨，鲍比·奥斯古德一觉睡醒，又到了十二岁。他发现自己回到小床上，就在他长大的小白房子里。 “这太疯狂了，我都三十二岁了。我住在纽约。我在银行工作。”他心想。

他来不及去思考陷入的荒诞处境了。他母亲在楼下的厨房大声喊，说是早餐准备好了，他要是不抓紧时间，上学就会迟到，今天他有一次重要的数学考试，还记得吗？

“啊，原来是这样，”鲍比想着，又闭上了眼睛。“这是焦虑导致的一个噩梦，是由压力引起的，在工作中，我经常承受压力。在这个噩梦里，我会回到我的母校。我不得不参加考试，不用说，我也不知道答案。还有，我会忘记穿裤子。”

唉！

“但随后我会醒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拉过厚厚的毯子盖在头上，等待回归现实，让虚幻消失。

盖了一半身子的试验方法没能终止噩梦，鲍比的母亲多丽丝上楼来，拽下毯子，扑到床上，按住他，在他全身挠痒，直到他完全清醒过来，笑得像个小丑。

 “妈妈！”鲍比看着她。她笑得很灿烂，像个女孩一样咯咯地笑。她看上去又年轻了，很是漂亮。“我从没注意过妈妈有多漂亮，”鲍比心想。所以，他做了一件事，其实是他小时候常常很不情愿做的事。他搂住母亲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还告诉她，她很漂亮。

她也拥抱了他，像是再也不想放手似的。鲍比也有点不想让她放开。

“你今天怎么了，先生？你是不是想用甜言蜜语哄着不去上学？这肯定不管用。”

“不，妈妈。我只是……”

“那么，穿好衣服。穿上你的蓝衬衫，我给你熨过了。说到熨斗，我在楼下准备好了松饼。”

她打算看着他穿衣服吗？鲍比记得她曾经那样做过，有的时候。真是尴尬。“嗯……妈妈，您介意吗？”

“好吧，长大的先生。不过，最好快点。”

他走下楼去，去吃世上最好吃的松饼。鲍比的母亲多丽丝告诉他还要吃香蕉，为数学考试给大脑提供燃料。于是，鲍比吃了饼干和香蕉片，外加黄油和枫糖浆。

“谢谢妈妈，真好吃。您是……我是说，您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厨师。简直好极了，数一数二的。”他又忍不住重复说她很漂亮，因为这是真的，她真漂亮。

“说恭维话你也得去考试，小家伙。不过，你这么说真招人喜欢。你确定你还好吗？”

鲍比·奥斯古德在出去等校车前，他又说了一次我爱你妈妈，还吻了她。他记得，在他小的时候，没怎么吻过母亲。不管怎么说，反正都不够。他登上校车，妈妈多丽丝困惑地瞧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飞吻，挥手告别。鲍比看着她走回家，感觉要哭。

当然，他不能在校车上哭哭啼啼的。不能当着大家的面。那里是校车司机，汤普森夫人。

“早上好，汤普森夫人。谢谢您来接我。”

汤普森太太难以理解地看他一眼。鲍比突然想起，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为她送自己上学表示过感谢，尽管她是一位可靠的司机，总是准时，友善可爱。为什么人们不表示感谢呢？

汤普森太太笑了。“嘿，谢谢你，鲍比。你是个好孩子。现在去坐下吧！”

鲍比·奥斯古德拖沓地走过有橡胶衬垫的校车通道，抓住座椅靠背，汤普森夫人开动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声响。又成了矮个子不可思议，乘坐校车不可思议，看到这些他多年没见到或没想到的面孔不可思议，这些人像他一样，又都变成了孩子。

鲍比看见一个名叫斯图·塔布的男孩。好酷的名字，好帅的发型，好棒的夹克。鲍比不禁颤抖了，盯着斯图·塔布，因为他想起，听说斯图在几年前就出车祸身亡了。然而他在这里，又活过来，仍然活着。鲍比说：“嘿，斯图。”

斯图·塔布只是回头瞪了一眼，有点生气，因为斯图·塔布是个读高中的大孩子，高中的大孩子没闲工夫跟鲍比·奥斯古德这样上六年级的小屁孩聊天。

还有人在盯着斯图·塔布：一个绿眼睛的漂亮女孩。鲍比一看到她，脸色变成了番茄酱。她是贝吉·雷文，而鲍比是……鲍比曾经……他不能看她。

“这太愚蠢了，”鲍比心想，“我是一个成年人，三十二岁了，不在乎今天莫名其妙的事。我已经结婚了。为什么我连一个七年级的小妞都不敢看呢？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能迫使自己直视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在那件事发生后就是不敢看。

另一个男孩向他招手。“嘿，来吧！我给你占了个座。”

这是鲍比最好的朋友，克里夫·布朗。鲍比知道自己和克里夫后来不再是朋友了，因为克里夫是个欺负小孩子的霸王。另外，他曾在一次公民测验中作弊，给鲍比惹来麻烦。

不管怎样，鲍比过去坐在克里夫旁边，不过他更愿意换换座位，坐在人称怪人的小胖子身边，对他好。鲍比和克里夫之间没有多少话要说，不过没关系，因为他们还是朋友，朋友不必聊天。

克里夫透过车窗审视着街上的大功率中型汽车。鲍比盯着前面的三排，看贝吉·雷文乌黑的长发随着校车的行进而摇摆。

“噢噢噢，鲍比恋爱啦！”克里夫的脸上露出万圣节那种嘲笑的面容。鲍比露馅了，喜欢女孩子。

“闭嘴！”鲍比用臂肘撞向克里夫的肋骨。事实上，他仍然爱着贝吉·雷文，这让他很纠结。克里夫和鲍比你一拳，我一脚，一路打到了学校。鲍比好多年都没跟人打打闹闹了。哈，真好玩。

太好玩了，他差点忘了要参加数学考试。哎呀！

等一下……六年级的数学考试没什么可担心的。在过去的七年里，三十二岁的罗伯特·奥斯古德先生不是一直在中央银行工作吗？

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威尔克斯夫人戴着眼镜，分发有股子酒精味的试卷。“很好，比赛到了这个阶段，一切都交给你们了。”鲍比心想。

他说：“谢谢，威尔克斯夫人。这看起来真像是您给我们安排的一次有趣的考试。”

威尔克斯夫人看着鲍比，好像他完全发疯似的。然后她笑了，说：“好吧。像是有人学会了……改变一下。好孩子，鲍比。快做题吧！”

克里夫·布朗在他脖子后面来了一掌。“你个马屁精。”

数学考试很简单，有一块蛋糕，上面有香蕉片。只要掌握了代数，那没什么了不起的。“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数学为什么就没这么容易呢？”鲍比只用了十分钟就答完了全部考题，检查了试卷，大摇大摆地走到威尔克斯夫人的桌前，交了过去。

“鲍比，你确定你做完了吗？”

 “哦，没错，夫人。谢谢。这次考试确实包括了太多内容。第九题差点儿难住我。相当复杂。”

鲍比知道，等放学铃声响起后，老师们就必须努力工作了。他说：“谢谢您，威尔克斯夫人，为了您教的所有很棒的东西……我是说，传授给我们的知识。事实证明……就是说，我知道，以后，迟早会派上用场。”

鲍比回到自己的书桌，但威尔克斯夫人又把他叫回教室前。透过她黑色塑料猫眼眼镜，闪出奇怪、严肃的神情。

“鲍比·奥斯古德，你考试作弊了吗？诚实地告诉我。”

“哦，没有，夫人。我发誓。”

“嗯，这不好笑。”她说，好像一点儿都不好笑。“以前你从来没有全都答对过题，也没有这么快把题解出来过。你如何解释这次非凡的表现？”

“嗯，呃……我想放在以前您说的不错，威尔克斯夫人。这次我学习格外努力。”

“那好吧，鲍比。表现很好。你可以安静地坐着，等着铃响。”

回到书桌前，鲍比小声告诉了克里夫·布朗几个答案，以免耳朵后面挨揍。克里夫劲头可不小。

直到午饭后，鲍比才再次遇到贝吉·雷文。看到斯图·塔布活着已经不可思议了，可是看着贝吉沿排放储物柜的走廊向他走来更加不可思议。好多年他都没有想起过贝吉·雷文了。他怎么还会爱着她呢？为什么他不能上前跟她说话，甚至直视她的眼睛呢？

其实他深知其中缘由。如果他现在是十二岁，回到六年级，那么很久以前发生的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鲍比·奥斯古德曾在操场上跑到贝吉身后，踢她的屁股。那还不只是随便踢着玩。踢的很重。重到让漂亮的贝吉哭起来，大颗晶莹的泪珠淌下她的脸颊。为什么呢？因为鲍比对她很恼火。因为鲍比偷偷爱上了她，可是贝吉只对斯图·塔布感兴趣，他年龄更大、更酷、更强壮。那些可怕的感觉又回到了十二岁的鲍比身上。三十二岁的鲍比几乎忘了他们。几乎。

看上去，贝吉·雷文好像没看见鲍比。他想：“看来，我是隐形人。这就意味着，说到底这只是一个梦。”他猛击自己的肚子，好让自己醒过来，别去看贝吉·雷文。

但是，他没有醒来。

结果贝吉朝鲍比看过来，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一个孩子全力击打自己的肚子实在太离奇了。

机不可失。鲍比·奥斯古德直视着贝吉·雷文那双深绿色的眼睛，说：“贝吉，对不起，我踢了你。我很抱歉，我踢了你。伤到你，我真是很抱歉。多希望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呀，可那只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可这是事实。”

贝吉看着他，好像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看起来，她好像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若真是那样，让他觉得更糟。然后，她耸了耸肩，甩了甩黑发，说：“噢。噢，是的。嗯……好吧，我猜。实际上没受伤。嗯，待会儿见。”

她赶紧溜过走廊，向左拐，去了能多看斯图·塔布几眼的地方。斯图·塔布甚至都不正眼瞧她，因为她上七年级，还穿着圆领运动衫。不过鲍比觉得胸口上好像去掉了十吨的重量。或多或少，他得到了原谅。

那天在校其余的时间就是一阵温暖的微风，过得太快了。在英语课上，鲍比就《红色英勇徽章》做了大段发言。因为，事实上他终于在二十四岁时把这本书捡起来读完了，并不是那么无聊。他和嬉皮士风格的英语老师波普先生讨论战争的恐怖和男子气概，而班里其他同学都在打哈欠、涂鸦。波普先生不只是个长发的嬉皮士。真是遗憾，从法律上讲，放学后十二岁的鲍比·奥斯古德不能邀请科兹莫·波普出去喝啤酒或诸如此类的事。

放学的铃声响起，布雷纳德校长站在学校大门口。他养成了习惯，观察自己属下那些年轻人，看着他们得以逃离校舍，脑子里装着东西，或如他所愿，多学了些知识。他身材高大，秃顶，穿着炭灰色西装。鲍比知道，他的主要兴趣是人类学，每年夏天他都去非洲和新几内亚岛这类地方去探险。孩子们都有点怕布雷纳德校长。没有人愿意被叫到他的办公室去。那些孩子们都从他旁边跑过去，急着离开他管辖的学校，布雷纳德校长看起来很是孤独，身材高大、秃顶、身着深色衣装，如隐身人般静静地站着。

鲍比走近布雷纳德先生。这就像仰望一座山。这家伙身高一定有两米上下，但他决定成为学校的校长，而不是职业橄榄球运动员。“生活真奇怪，”鲍比心想。但是他说：“谢谢，布雷纳德校长。今天学校真的很棒。我，嗯……我学到了很多。真的。”

他说话时觉得很伤心。他知道布雷纳德校长也去世了，就在斯图·塔布去世的前几个月。他还能说什么呢？就说不要送给那些侏儒猎头者烈酒吗？鲍比从看过的电影知道，干涉历史进程是不明智的。

布雷纳德校长弯下腰，深鞠一躬，伸出能把篮球握在手心的右手。他说：“谢谢你，鲍比·奥斯古德。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深沉温柔。有三百多个孩子，他知道所有人的名字。

在校车上，鲍比打算坐在怪人旁边，这个胖孩子总是要么被嘲笑要么被忽视，可他最终没坐过去，因为跟克里夫·布朗扭打在一起真是开心。但是走过通道时，鲍比倚在怪人独自坐着的长凳上，说：“打起精神，怪人。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大摇滚歌星。”而且他知道这是真的。

尽管情况反常，鲍比还是告诉母亲多丽丝，因为考试特别简单，他百分之百都答对了，数学考试实打实地获得了满分。她似乎对此很高兴。“聪明的家伙，只要你努力，看看你做了什么？”

鲍比想和妈妈一起度过下午其余的时间，可她说：“出去玩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四处跑跑，见见世面。你可以暂时不做作业，因为你忽然就成了数学奇才。”

于是，鲍比出去玩了。

对三十二岁的投资银行家鲍比·奥斯古德先生来说，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玩过了。他和左邻右舍别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扎堆结伙，弄得脏兮兮的，撕破了衣服，擦破了膝盖，磕了一颗牙，甚至没痛感。后来才觉得疼。在你十二岁的时候，停止玩耍的唯一缘故就是天太黑了。

几乎看不清人行道了，他才回家再吃一顿妈妈做的饭：烤肉饼和胡萝卜。

吃完晚饭，鲍比帮忙刷洗餐具，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他问妈妈是否能给他读一个故事，而不是看电视。

“鲍比，你已经有两年多都没有要求我给你读书了。你确定你想错过蝙蝠侠吗？”

鲍比点着头。他记得妈妈一直喜欢给他读书，他知道，倾听读书同样开心。

他听母亲又读了一遍，这才去睡觉。那天晚上他最后的话是，谢谢您，妈妈，我爱您。在过去，他说那种话时总是觉得很蠢。透过半闭的眼睛，他看见她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在灯光的映衬下，看着他。她看上去很高兴。

鲍比知道，自己醒来时又将是一个三十二岁的银行家。他怎么知道的呢？这样说吧，什么都比不上过一次十二岁，更不用说过两次了。你会懂的。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