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电视上一则关于元旦市里要举办全民舞会的滚动广告,令他彻夜难眠,竟想起来早已久违了的大学时光,那时候真好,生活充满了罗曼蒂克,现在回想起来,像一首小诗抑或是一篇童话。
“大湖彼岸”那个双目失明的妮萝,还有浣纱溪边那个散发着“心香”的哑女,太诱人了,记不得多少次,朦胧中似与她们交谈过,谈诗,谈画,谈她们和印度画家与中国画家恋爱的经过,以至于大学毕业后,才立志要到一个偏僻的小城来寻找美好的梦。以至于来到这似曾相识也许是在幻觉中见到过的地方。
曾几何时听人讲,两千年前的孔老夫子坐着牛车在这儿讲过学,如今圣人虽去,足迹犹鲜,以故,此地人深蒙儒家教化,知书达礼,非礼不闻,非礼不睹,以至天地灵秀出了许多孝子烈女。
县志云:某氏男,母染疾,思食鱼。值仲冬,难至,遂卧冰,久之,乃融,果得一鲤。又云:某氏女妻于某氏男,男貌寝而愚。女敬若宾客,若牛马焉。未几,男卒,女亦自缢殉夫。他们或她们的事迹千百年来,在闭合的口中传诵,故如今小城古风犹存。倘有男女稍有越礼之行,便是有伤风化,于是乎,万目共眦之。
如今竟在这儿办起了交谊舞会,难怪忧天之士感慨世事的不平,大约古代圣贤和当代圣贤们倘若闻知此事,亦会大为不满。
他那颗早已灰了的心,像冬眠醒来的青蛙,一下子欢跃起来。他首先想到了刘哥们儿,又想到了单位才分配的几个大学生,对了!还有倪玲,听说她在医专读书时,便是出了名的“舞星”,想来盛名之下也一定相符,无论如何都要约她的。
这花儿也独出心裁,仿佛像一颗颗的人心。连接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小沟,动脉血管一般。
小手柔软得像羔羊的绒毛,灵活的如蹁跹的蝴蝶,一反一正,一上一下,霎时就勾出一朵花儿来,他痴倒了。竟不知她还有这般精湛的手艺。
床上分明是个睡美人抑或是病西施,眼睛有点惺忪,像是轻度的浮肿,头发蓬蓬的,有些乱,已辨不清往日的发型,脸色憔悴得像受着烈日炙烤的花朵,看见她就会令人想起焚稿的黛玉。
“来了!”
“嗯!”
“你自己找个座好了!”
“好!”
哪里有什么座?别说沙发,竹椅,甚至于连个板凳也没看到,寻觅一圈才发现,一个梨木疙瘩雕成的木墩儿,海蜇似的一群腿,无数个大的小的圆的方的不规则的小洞相互地连通着。颜色黑红,仔细研究一下,恍若古董。
记得在哪个古装戏或电影,也许是博物馆中曾见过此物,大概是小姐闺房里的绣墩儿或者盆景底座,雅致极了!不亚于王叔晖美人轴中的某一个摆设。
她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咳,脸儿像两朵红霞,或者说是火。
“病了?”
“嗯1”
“去医院吧!”
“不!”
“......”
“有药!”
“我给你取来!”
桌上有个瓷瓶,小口,大肚上的一丛兰草儿幽幽的,像是在吐着香。药丸像晶莹的红玛瑙或红荷花瓣上的露珠儿。
提过“宝琴立雪”图样的自斟壶,拿来“莺莺听琴”图样的青花杯,倾出漓江水一般清冽的无叶茶,细抿一口,犹如“白玉钏品尝莲叶羹”。
她接来,眼圈有些红,忙掏出绣花手绢,搌了搌,有些湿了,他看见。
“你哭了?”
摇头。
“嘿!”一声轻叹。
咳嗽逐渐停止了。红霞变作了绯红的轻云,红红的眼球亦逐渐黑白分明。蝴蝶般的手指又在“心”状的花丛间飞舞,但不像初时那么灵巧敏捷,像是拖着疲惫的身子拼命挣扎,挣扎一会儿,不动了,又挣扎......
他的胸腔隐隐作疼,一针一针仿若都扎在他的心上,滋生出一种不可言状的莫名痛苦。这时候,要让他扮演“勇晴雯病补孔雀裘”中的贾宝玉,亦或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夏绿蒂,或许最适合不过了。
那不是花!他想。那是一个真的纯的心,然它属于谁呢?她若是于兰就好了。
她眯着眼睛斜卧在锦被上,针和线团掉下来,气喘得很粗,脸色有些苍白,额头浸出几颗米大的汗粒。
“我看你还是去医院吧!”
“你忘了?我自己就是护士,我的病我自己清楚!过会儿就没事儿了!”
“这次市里的舞会我看你是没办法参加了!”
“舞会?”她一下子坐了起来,“什么时候?”
“元旦!”
“我能!一定!”
“嗯!要注意养好身体!到时我来接你!”
她笑了,很甜。
“我走了!”
“别忙!”
“还有甚事儿?”
“你把这个带上!”
递过一个盒子。
第六章
音箱里绵绵的淌出美妙的音流。
还是不减当年,手脚亦是想不到的灵便,舞姿也美。像微风中摇曳的柳枝,像花丛间穿梭的蝴蝶,他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月宫,舞厅还是贵族沙龙,是李白或者刘伶,是雷.查理士还是普莱斯雷。
交谊舞是霓裳舞的变种,他想。唐明皇也未必不会跳,他不是游过月宫吗?霓裳仙子不是为他举办过舞会吗?他还亲自为她们谱过曲。
他把莱塞姆和布鲁士及摇滚乐及霓裳曲结合起来,他还批判地继承了前辈舞蹈家赵飞燕的成就,创作出许多优美动作。高老头的两个女儿不是也喜欢跳舞吗?阿那斯大齐是个舞迷,跳起来简直像发疯......大约是过度兴奋,令他想起了好多。
“神经了?你!”于兰说。
“少见多怪!”
“看你那疯样儿!”
“来!陪我练习练习!”
“我不会!”
“我教你!”
“我才不学呢!”
“咔”地关掉了音乐,他有些扫兴。
“给!穿上试试!”
没有答话。
“这羊毛衫打过折五百多块呢!”
“我不要!”
“天冷了还穿那么薄.....”
“冻死我,活该!不要你管。”
她一心一意地关心他,她老是惹他心烦。他要像倪玲一样给他织件毛线衣,他能不高兴?可她偏不会浪漫。整天泡在繁忙的工作与琐屑的家务中......
“呜呜---”
她哭了,眼泪是无声而感人的音乐,尤其是女人的眼泪,黛玉葬花竟使贾宝玉也伤起心来,窦娥的哭声,竟使上帝六月降下飞雪,孟姜女哭倒了八百里长城......
于兰是个可怜的人,他永远也忘不了他动过手术后她给她讲的那个凄婉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新组建的小家庭。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宝贝儿女儿。灯下,妈妈为小宝贝做衣服,爸爸晃着摇篮。
“咱小宝贝是个有福的人儿呀!”爸爸说。
妈妈笑了,小宝贝脸上也现出了浅浅的酒窝,这个小家庭真像是诗一般的惬意。
小宝贝会“咿呀”学语了,她闪动着樱桃一般鲜红的小嘴叫第一声“妈妈”的时候,她心里像涌过一股暖流。
有一天,妈妈躺在床上睡觉,好久好久都没有醒来,爸爸坐在她的身边一颗颗地抽烟。
“妈妈怎么了?”
“睡着了!”
又来了许许多多的人,把睡着的妈妈抬去了。
“妈妈去哪儿了?”
“你姥姥家!”
“还会回来吗?”
“回......来......”
爸爸哭了,小宝贝整天盼着妈妈回来,无论醒着还是睡梦里,后来终于知道,妈妈已经死了。
爸爸带着小宝贝,当爹又当妈,他拼命的抽烟,他一声声咳嗽,他一天天消瘦,他一口口吐血。
一天晚上,她睡着了,大约在做着一个不愿醒来的梦,梦见妈妈回来了,还带了许多许多的玩具和糖果,“妈妈,妈妈,兰儿想死你了!”她大声喊着,张开小手就去接。
脸上一热,醒了,是泪,睁开眼,爸爸倒在了床前......
“别哭了!都怪我!”
“不!怪我!呜呜---”
“你再哭我的心就要碎了!”
“好!兰儿......不哭,兰儿以后再也不敢想妈妈了!”
“......”
他用手抚摸着女儿那柔软的发。
她笑了,明净的眸子里还闪动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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