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他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十天之后,我才从报纸上得知这个噩耗。
余虹,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一个极具才华的中年学者,12月5日中午从高楼坠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离开后,悲痛与惋惜之情弥漫了他生前的所有圈子;点击google上关于他的搜索,竟然有近100,000个条目——大多是他生前的文章与死后各方面对他的哀思┅┅
我能够说什么呢?如果,我是一个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向来感情不善张扬的我,也许最多会从心底里作一声轻轻的叹息。然而,事情并非这样。当我读着报纸上和网站上关于他的文章的时候,那一阵阵无言的心痛紧揪着我;回忆,一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顿时浮上了一团混沌的心头。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他曾经是我的老师,是我最尊敬的一位老师。
那时候的他,正在广州暨南大学攻读完博士学位并任教。时为中文系大二学生的我,选修了他主讲的课程“西方现代文学”。他的第一堂课,便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没有开场白,没有照本宣科,甚至没有自我介绍,他用一脸灿烂又略带腼腆的笑容算是向所有学生打了招呼后,便开始在黑板上板书了一首诗:
“┅┅人,诗意地栖居┅┅”
那是一首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一首让我至今都耳熟能详的一首诗。毕业几年后,在我写作并出版了的一本书里,序言中引用过的一些诗句,就出自这一首诗。
他对我的影响何止这些。
在课堂上,他总是那样全心投入,动情地讲述;朗读起某些章节,总是一副满足和享受的神情。他带我们去沐浴湖畔派的诗风,去领略海德格尔的诗性与理性,去探究《浮士德》中的人神对决,去解读《罪与罚》中人性的失控与挣扎┅┅一向对欧美文学涉猎不深的我,在他的引领下,始才开始阅读大量的现代派与后现代派作品,包括一些晦涩难明的,也许当时也不见得读懂了的如《荒原狼》、《尤利西斯》、《等待戈多》、《追忆逝水年华》┅┅
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一系列的书名,是因为我确知自己曾经读过、思考过,但时至今日,已经遗忘了当中的几乎所有细节。离开校园后,便从此作别了这些书目和思维习惯。就像对于余虹老师,我曾经有过回校拜访他的念头,后来听说他已经调到别的城市,从此作罢。
这些年,曾经遇到的生存的压力、人与人之间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让校园时曾有的单纯与纯真都随风而去。一如许多毕业了的学子一样,对我们生命中曾有过的许多美好的回忆和善良的愿望,会因为生命中此消彼长的际遇的冲击,而放弃,而遗忘。
得知余虹老师的噩耗,多年前的往事便涌上心来。虽然自己并未老去,人生依然绚丽,但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曾经遗忘的东西又再记起。记起老师当日的笑容、投入的神情、板书的笔迹、课后聊天时朋友式的温和、毕业离校前的一席闲谈;记起他给我列的那些超越我理解能力的书目;记起他在不知不觉中让我们学会欣赏、学会谅解、学会思考、学会感恩、学会适时的自我情感的释放┅┅
所谓“传道授业解惑”,无疑,他无愧于“师者”这个称呼。
印象中的他,还是一个开心的人,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他从来没有向我们传递过人生的灰暗绝望,有的只是对人生之忧患的思考与细味。
当人们都在为他的辞世而猜测,而疑惑时,作为曾经接触过他并深受影响过的学生之一,我似乎没有对他的这个选择感到过分的意外。读着他那篇墨迹未干的《一个人的百年》,我至少能理解他对所谓“生存即幸存”的感叹与无奈。不曾想到,他刚刚为自己的老师活过百年而宽慰,却在自己的生命刚刚满半百的时候选择了离去。
无论他选择离去的原因是什么,我都尊重他的选择。因为,他永远是我最尊敬的老师。
作为学生,此刻说任何悼念的话都觉得苍白。唯一想说的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如果这是最后的道别,我想在这里重新读一遍那一首诗,在他的第一节课时就深深打动了我的那一首: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劳,人可否
抬望眼,仰天而问:我甘愿这样?
当然。只要善——这纯真者
仍与他的心同在,他就乐意
按照神性来测度自身。
难道神乃子虚乌有,不可证知?
抑或也显露自身,有如天穹?
我宁可相信后者。神乃人之尺度。
人充满劳绩,但他诗意地
栖居在这大地上。如果可以,我要说,
那被称为神之形象的人,较之
夜的充满星辉的夜色,更为纯真。
大地上可还有一种尺度?
绝无。
——(德)荷尔德林
我曾经查阅过这首诗的很多版本,发现这样的译本是唯一的。我相信这就是余虹老师自己的译作。我记得他说过:为了更好地读荷尔德林,他专门去自学了德语┅┅
附:关于余虹老师:http://www.eelove.cn/modules/m/?id=yuh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