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卷二(三)
(2023-09-19 2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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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畜
魇昧之术,不一其道,或投美饵,绐之食之,则人迷罔,相从而去,俗名曰“打絮巴”,江南谓之“扯絮”。小儿无知,辄受其害。又有变人为畜者,名曰“造畜”。此术江北犹少,河以南辄有之。
扬州旅店中,有一人牵驴五头,暂絷枥下,云:“我少旋即返。”兼嘱:“勿令饮啖。”遂去。驴暴日中,蹄啮殊喧。主人牵着凉处。驴见水奔之,遂纵饮之。一滚尘皆化为妇人。怪之,诘其所由,舌强而不能答。乃匿诸室中。既而驴主至,系五羊于院中,惊问驴之所在。主人曳客坐,便进餐饮,且云:“客姑饭,驴即至矣。”主人出,悉饮五羊,辗转化为童子。阴报郡,遣役捕获,遂械杀之。
凤阳士人
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
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者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也。”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醒一觞, 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觞劝客, 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拨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 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靡,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
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 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 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怀!”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 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耿十八
新成耿十八病危笃,自知不起。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请言所志。”妻默不语。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伤?行与子诀,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也。”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耿闻之,遽捉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妻号。家人至,两人攀指力擘之,始开。
耿不自知死,出门,见小车十余辆,辆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贴车上。御人见耿,促登车。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视粘单上己名最后。车行咋咋,响震耳际,亦不知何往。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闻其名疑之。又闻御人偶语云:“今日三人。”耿又骇。及细听其言,悉阴间事,乃自悟曰:“我岂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惟老母腊高,妻嫁后缺于奉养。念之,不觉涕涟。
又移时,见有台高可数仞,游人甚多,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为“望乡台”。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竞登。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前。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凄恻不自胜。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耿俱以告。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见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谋与越台而遁,耿惧冥追,匠人固言无妨;耿又虑台高倾跌,匠人但令从己。遂先跃,耿果从之,及地,竟无恙,喜无觉者。视所乘车犹在台下。二人急奔,数武,忽自念名字粘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手指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
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蓦睹己尸,醒然而苏。觉乏疲躁渴,骤呼水。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乃骤起,作揖拜伏。既而出门拱谢,方归。归则僵卧不转。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异。稍稍近问,始历历言本末。问:“出门何故?”曰:“别匠人也。”“饮水何多?”曰:“初为我饮,后乃匠人饮也。”投之汤羹,数日而瘥。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