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卷一三
(2019-02-06 09: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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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祖父母(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初十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孙兄弟在京平安,孙妇身体如常。曾孙兄妹二人种痘后,现花极佳。男种六颗出五颗,女种四颗出三颗,并皆清吉。寓内上下平善。
同乡何子贞全家住南京,闻又将进京。谢果堂太守兴峣于六月初进京,意欲捐复,多恐不能。郑莘田放贵州贵西道,黎樾乔转京畿道,同乡京官绝少在京。孙在京光景虽艰,而各处通挪,从无窘迫之时,但不能寄赀回家,以奉甘旨之需,时深愧悚。前寄书征一表叔,言将代作墓志,刻下实无便可寄。蕙妹移居后,究不知光景如何?孙时常挂念,若有家信来京,望详明书示。
孙在京自当谨慎,足以仰慰慈廑。
孙谨禀。
禀父母(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初四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八日接到家书,系三月二十四日所发,知十九日四弟得生子,男等合室相庆。四妹生产虽难,然血晕亦是常事,且此次既能保全,则下次较为容易。男未得信时,常以为虑;既得此信,如释重负。
六月底,我县有人来京捐官(王道嶐)。渠在宁乡界住,言四月县考时,渠在城内,并在彭兴岐(云门寺)、丁信风两处面晤四弟、六弟,知案首是吴定五。男十三年在陈氏宗祠读书,定五才发蒙作起讲,在杨畏斋处受业。去年闻吴春冈说定五甚为发奋,今果得志,可谓成就甚速。其余前十名及每场题目,渠已忘记,后有信来,乞四弟写出。
四弟、六弟考运不好,不必挂怀。俗语云:“不怕进得迟,只要中得快。”从前邵丹畦前辈(甲名),四十三岁入学,五十二岁作学政,现任广西藩台。汪郎渠(鸣相)于道光十二年入学,十三年点状元。阮芸台(元)前辈于乾隆五十三年县、府试皆未取头场,即于其年入学中举,五十四年点翰林,五十五年留馆,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比放浙江学政,五十九年升浙江巡抚。些小得失不足患,特患业之不精耳!两弟场中文若得意,可将原卷领出寄京。若不得意,不寄可也。
男等在京平安。纪泽兄妹二人体甚结实,皮色亦黑。
逆夷在江苏滋扰,于六月十一日攻陷镇江,有大船数十只在大江游弋。江宁、扬州二府颇可危虑。然而天不降灾,圣人在上,故京师人心镇定。
同乡王翰城(继贤,黔阳人,中书科中书)告假出京。男与陈岱云亦拟送家眷南旋,与郑莘田、王翰城四家同队出京(郑名世任给事中,现放贵州贵西道)。男与陈家本于六月底定计,后于七月初一请人扶乩(另纸录出大仙示语),似可不必轻举妄动,是以中止。现在男与陈家仍不送家眷回南也。同县谢果堂先生(兴峣)来京为其次子捐盐大使,男已请至寓陪席。其世兄与王道嶐尚未请,拟得便亦须请一次。
正月间俞岱青先生出京,男寄有鹿脯一方,托找彭山屺转寄,俞后托谢吉人转寄,不知到否?又四月托李昺冈(荣灿)寄银寄笔,托曹西垣寄参,并交陈季牧处,不知到否?前父亲教男养须之法,男仅留上唇须,不能用水浸透,色黄者多、黑者少,下唇拟待三十六岁始留。男每接家信,嫌其不详,嗣后更愿详示。
男谨禀。
禀祖父(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初一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七月初五日发第九号信,内言六月二十四日后,孙与岱云意欲送家眷回南,至七月初一谋之于神,乃决计不送。
初五日发信后,至初八日,九弟仍思南归,其意甚坚,不可挽回,与孙商量,孙即不复劝阻。九弟自从去年四月父亲归时,即有思归之意。至九月间,则归心似箭。孙苦苦细问,终不明言其所以然。年少无知,大抵厌常而喜新,未到京则想京,既到京则想家,在所不免。又家中仆婢,或对孙则恭敬,对弟则简慢,亦在所不免。孙于去年决不许他归,严责曲劝,千言万语,弟亦深以为然,几及两月,乃决计不归。今年正月,病中又思归,孙即不敢复留矣。三月复原后,弟又自言不归,四、五、六月,读书习字,一切如常。至六月底,因孙有送家眷之说,而弟之归兴又发。孙见其意,是为远离膝下,思归尽服事之劳。且逆夷滋扰,外间讹言可畏,虽明知蕞尔螳臂,不足以当车辙,而九弟既非在外服官,即宜在家承欢,非同有职位者闻警而告假,使人笑其无胆,骂其无义也。且归心既动,若强留在此,则心如悬旌,不能读书,徒废时日。兼此数层,故孙比即定计,打发他回,不复禁阻。
恰好郑莘田先生(名世任,长沙人,癸酉拔贡,小京官,由御史升给事中,现放贵西兵备道)将去贵州上任,迂道走湖南省城,定于十六日起程,孙即将九弟托他结伴同行。此系初八九起议,十四日始决计,即于数日内将一切货物办齐,十五日雇车。郑宅大车七辆,渠已于十三日雇定,九弟雇轿车一辆,价钱二十七千文时价轿车,本只要二十三千,孙见车店内有顶好官车一辆,牲口亦极好,其车较常车大二寸,深一尺,坐者最舒服,故情愿多出大钱四千,恐九弟在道上受热生病。雇底下人名向泽,其人新来,未知好歹,观其光景,似尚有良心者。(昨九弟出京七日,在任邱县寄信来京,云向泽伺候甚好。)十六日未刻出京,孙送至城外二十里,见道上有积潦甚多,孙大不放心,恐路上有翻车陷车等事,深为懊悔。二十三日,接到弟在途中所发信,始稍放心。兹将九弟原信附呈。
孙交九弟途费纹银三十二两整,先日交车行上脚大钱十三千五百文,及上车现大钱六千文两项在外,外买货物及送人东西另开一单(九弟带回)。外封银十两,敬奉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赀(孙对九弟云,万一少途费,即扯此银亦可,若到家后,断不可以他事借用此银,然途费亦断不至少也)。向泽订工费大钱二千文,已在京交楚。郑家与九弟在长沙分队,孙嘱其在省换小船到县,向泽即在县城开销他。向泽意欲送至家,如果至家,留住几日打发,求祖父随时斟酌。
九弟自到京后,去年上半年用功甚好。六月因甲三病,耽搁半月余。九月,弟欲归,不肯读书,耽搁两月。今春弟病,耽搁两月。其余工夫,或作或辍,虽多间断,亦有长进。计此一年半之中,惟书法进功最大。外此则看《纲鉴》卅六本,读《礼记》四本,读《周礼》一本,读《斯文精萃》两本半(因《周礼》读不熟,故换读《精萃》),作文六十余篇,读文三十余首。
父亲出京后,孙未尝按期改文,未尝讲书,未能按期点诗文,此孙之过,无所逃罪者也。读文作文全不用心,凡事无恒,屡责不改,此九弟之过也。好与弟谈伦常,讲品行,使之扩见识,立远志,目前已颇识为学之次第,将来有路可循,此孙堪对祖父者也。待兄甚敬,待侄辈甚慈,循规蹈矩,一切匪彝慆淫之事,毫不敢近,举止大方,性情挚厚,此弟之好处也。弟有最坏之处,在于不知艰苦。年纪本轻,又未尝辛苦,宜其不知,再过几年应该知道。
九弟约计可于九月半到家。孙恐家中骇异,疑兄弟或有嫌隙,致生忧虑,故将在京、出京情形述其梗概。至琐细之故,九弟到家详述,使堂上大人知孙兄弟绝无纤介之隙也。
孙身体如常,惟常耳鸣,不解何故。孙妇及曾孙兄妹二人皆好。丫环因其年已长,其人太蠢,已与媒婆兑换一个(京城有官媒婆,凡买妾买婢,皆由她经纪),彼此不找一钱。此婢名双喜,天津人,年十三岁,貌比春梅更陋,而略聪明。寓中男仆皆如故。
同县谢果堂先生为其子捐盐大使,王道嶐(王恒信之侄)捐府经历,黄鉴之子捐典史,以外无人。孙在京一切自宜谨慎,伏望堂上大人放心。
孙谨禀。
禀祖父母(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七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十三日接到家信,系七月父亲在省所发,内有叔父及欧阳牧云致函,知祖母于七月初三日因感冒致恙,不药而愈,可胜欣幸。高丽参足以补气,然身上稍有寒热,服之便不相宜,以后务须斟酌用之,若微觉感冒,即忌用此物。平日康强对,和入丸药内服最好。然此时家中,想已无多,不知可供明年一单丸药之用否?若其不足,须写信来京,以便觅便寄回。
四弟、六弟考试又不得志,颇难为怀,然大器晚成,堂上不必以此置虑。闻六弟将有梦熊之喜,幸甚!近叔父为婶母之病劳苦忧郁,有怀莫宜,今六弟一索得男,则叔父含饴弄孙,瓜瓞日繁,其乐何如?唐镜海先生德望为京城第一,其令嗣极孝,亦系兄子承继者。先生今上六十五岁,得生一子,人皆以盛德之报。
孙身体如常,孙妇及曾孙兄妹并皆平安。同县黄晓潭荐一老妈吴姓来。渠在湘乡苦请他来,而其妻凌虐婢仆,百般惨酷,求孙代为开脱。孙接至家住一日,转荐至方夔卿太守处,托其带回湖南,大约明春可到湘乡。
今年进学之人,孙见题名录,仅认识彭惠田一人,不知二十三、四都进入否?谢宽仁、吴光照取一等,皆少年可慕。一等第一题名录刻黄生平,不知即黄星平否?孙每接定信,常嫌其不详,以后务求详明。虽乡间田宅婚嫁之事,不妨写出,使游子如仍未出里门。各族戚家,尤须一一示知,幸甚。
敬请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余容后呈。
孙谨禀。
致诸弟(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计此时可以到家。自任邱发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胜悬悬,不知道上不甚艰险否?四弟、六弟院试计此时应有信,而折差久不见来,实深悬望。
予身体较九弟在京时一样,总以耳鸣为苦。问之吴竹如,云只有静养一法,非药物所能为力。而应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着实养静?拟搬进内城住,可省一半无谓之往还,现在尚未找得。予时时自悔,终未能洗涤自新。九弟归去之后,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读经常懒散不沉着。读《后汉书》,现已丹笔点过八本,虽全不记忆,而较之去年读《前汉书》,领会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课人议每课一文一诗,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写。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然予于八股绝无实学,虽感诸君奖借之殷,实则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来,可付课文数篇回家。予居家懒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课以摩厉考具,或亦不至临场窘迫耳。
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垿,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窦亦深知予者,彼此现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汤,遽用慢火温之,将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见者数人,如邵蕙西、吴子序、何子贞、陈岱云是也。蕙西尝言:“‘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两人颇有此风味。”故每见辄长谈不舍。子序之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识见最大且精,尝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语正与予病相合。盖予所谓“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何子贞与予讲字极相合,谓我真知大源,断不可暴弃。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偶与子贞言及此,子贞深以为然,谓渠生平得力尽于此矣。陈岱云与吾处处痛痒相关,此九弟所知者也。
写至此,接得家书,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学,怅怅然。科名有无迟早,总由前定,丝毫不能勉强。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进德之事难以尽言,至于修业以卫身,吾请言之: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或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帖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
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进益无多,每一念及,无地自容。嗣后我写诸弟信,总用此格纸,弟宜存留,每年装订成册。其中好处,万不可忽略看过。诸弟写信寄我,亦须用一色格纸,以便装订。
谢果堂先生出京后,来信并诗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甚重,与予见面,辄彼此倾心,别后又拳拳不忘,想见老辈爱才之笃。兹将诗并予送诗附阅,传播里中,使共知此老为大君子也。
予有大铜尺一方,屡寻不得,九弟已带归否?频年寄黄芽白菜子,家中种之,好否?在省时已买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来并祈详示。
兄国藩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