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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七•姑妄听之三(下)

(2018-07-20 13: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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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诵读

阅微草堂笔记

分类: 经典诵读照见

天下有极细之事,而皋陶亦不能断者。门人折生遇兰,健令也。官安定日,有两家争一坟山,讼四五十年,阅两世矣。其地广阔不盈亩,中有二冢,两家各以为祖茔。问邻证,则万山之中,裹粮挈水乃能至,四无居人;问契券,则皆称前明兵燹,已不存;问地粮串票,则两造具在,其词皆曰:“此地万不足耕,无锱铢之利,而有地丁之额,所以百控不已者,徒以祖宗丘陇,不欲为他人占耳。”又皆曰:“苟非先人之体魄,谁肯涉讼数十年,认他人为祖宗者。”或疑为谋占吉地,则又皆曰:“秦陇素不讲此事,实无此心,亦彼此不疑有此心,且四周皆石,不能再容一棺,如得地之后,掘而别葬,是反授不得者以间,谁敢为之?”竟无以折服,又无均分理,无入官理,亦莫能判定。大抵每祭必斗,每斗必讼,官惟就斗论斗,更不问其所因矣。

后蔡西斋为甘肃藩司,闻之曰:“此争祭,非争产也,盍以理喻之。”曰:“尔既自以为祖墓,应听尔祭。其来争祭者,既愿以尔祖为祖,于尔祖无损,于尔亦无损也,听其享荐亦大佳,何必拒乎?”亦不得已之权词,然迄不知其遵否也。

胡牧亭言:其乡一富室,厚自奉养,闭门不与外事,人罕得识其面。不善治生,而财终不耗;不善调摄,而终无疾病。或有祸患,亦意外得解。尝一婢自缢死,里胥大喜,张其事报官。官亦欣然即日来,比陈尸检验,忽手足蠕蠕动,方共骇怪,俄欠伸,俄转侧,俄起坐,已复苏矣。官尚欲以逼污投缳锻炼罗织,微以语导之,婢叩首曰:“主人妾媵如神仙,宁有情到我?设其到我,方欢喜不暇,宁肯自戕?实闻父不知何故为官所杖杀,悲痛难释,愤恚求死耳,无他故也。”官乃大沮去,其他往往多类此。乡人皆言其蠢然一物,乃有此福,理不可明。

偶扶乩召仙,以此叩之,乩判曰:“诸公误矣,其福正以其蠢也,此翁过去生中,乃一村叟,其人淳淳闷闷无计较心,悠悠忽忽无得失心,落落漠漠无爱憎心,坦坦平平无偏私心,人或凌侮无争竞心,人或欺绐无机械心,人或谤詈无嗔怒心,人或瞭害无报复心,故虽槁死牖下,无大功德,而独以是心为神所福,使之食报于今生。其蠢无知识,正其身异性存,未昧前世善根也。诸君乃以为疑,不亦误耶?”时在侧者,信不信参半。吾窃有味斯言也,余曰:“此先生自作传赞,托诸斯人耳。然理固有之。”

刘约斋舍人言:刘生名寅,此在刘景南家酒间话及,南北乡音各异,不知是此寅字否也。家酷贫,其父早年与一友订婚姻,一诺为定,无媒妁,无婚书庚帖,亦无聘币,然子女则并知之也。刘生父卒,友亦卒。刘生少不更事,窭益甚,至寄食僧寮。友妻谋悔婚,刘生无如之何,女竟郁郁死,刘生知之,痛悼而已。是夕,灯下独坐,悒悒不宁。忽闻窗外啜泣声,问之不应,而泣不已。固问之,仿佛似答一我字,刘生顿悟曰:“是子也耶?吾知之矣,事已至此,来生相聚可也。”语讫,遂寂。后刘生亦夭死,惜无人好事,竟不能合葬华山。《长恨歌》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了期。”此之谓乎?虽悔婚无迹,不能名以贞,又以病终,不能名以烈。然其志则贞烈兼矣。说是事时,满座太息,而忘问刘生里贯。约斋家在苏州,意其乡里欤?

河间有游僧,卖药于市,以一铜佛置案上,而盘贮药丸,佛作引手取物状。有买者先祷于佛,而捧盘进之。病可治者,则丸跃入佛手;其难治者,则丸不跃。举国信之。后有人于所寓寺内,见其闭户研铁屑。乃悟其盘中之丸,必半有铁屑,半无铁屑,其佛手必磁石为之,而装金于外,验之信然,其术乃败。会有讲学者,陰作讼牒,为人所讦,到官昂然不介意,侃侃而争。取所批《性理大全》核对,笔迹皆相符,乃叩额伏罪。太守徐公,讳景曾,通儒也,闻之笑曰:“吾平生信佛不信僧,信圣贤不信道学,今日观之,灼然不谬。”

杨槐亭前辈有族叔,夏日读书山寺中,至夜半,弟子皆睡,独秉烛咿唔。倦极假寐,闻叩窗语曰:“敢敬问先生,此往某村当从何路?”怪问为谁,曰:“吾鬼也,迴谷重复,独行失路。空山中鬼本稀疏,偶一二无赖贱鬼,不欲与言,即问之亦未必肯相告,与君幽明虽隔,气类原同,故闻书声而至也。”具以告之,谢而去。后以语槐亭,槐亭怃然曰:“吾乃知孤介寡合,即作鬼亦难。”

李秋崖与金谷村尝秋夜坐济南历下亭,时微雨新霁,片月初生。秋崖曰:“韦苏州‘流云吐华月’句气象天然,觉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句便多少著力。”谷村未答,忽暗中人语曰:“岂但著力不著力,意境迥殊。一是诗语,一是词语,格调亦迥殊也。即如《花间集》‘细雨湿流光’句,在词家为妙语,在诗家则靡靡矣。”愕然惊顾,寂无一人。

胶州法南墅,尝偕一友登日观。先有一道士倚石坐,傲不为礼,二人亦弗与言。俄丹曦欲吐,海天湟耀,千汇万状,不可端倪。南墅吟元人诗曰:“‘万古齐州烟九点,五更沧海日三竿,’不信然乎!”道士忽哂曰:“昌谷用作《梦天》诗,故为奇语,用之泰山,不太假借乎?”南墅回顾,道士即不再言。

既而踆乌涌上,南墅谓其友曰:“太陽真火,故入水不濡也。”道士又哂曰:“公谓日自海出乎?此由不知天形,故不知地形,不知地形,故不知水形也。盖天椭圆如鸡卵,地浑圆如弹丸,水则附地而流,如核桃之皴皱。椭圆者东西远而上下近,凡有九重,最上曰宗动,元气之表,无象可窥;次为恒星,高不可测;次七重,则日月五星各占一重,随大气旋转,去地且二百余万里,无论海也。浑圆者地无正顶,身所立处皆为顶;地无正平,目所见处皆为平。至广漠之野,四望天地相接处,其圆中规,中高而四隤之证也,是为地平。圆规以外,目所不见者,则地平下矣。湖海之中,四望天水相合处,亦圆中规,是又水随地形,中高四隤之证也。然江河之水狭且浅,夹以两岸,行于地中。故日出地上,始受日光,惟海至广至深,附于地面,无所障蔽,故中高四隤之处,如水晶球之半。日未至地平,倒影上射,则初见如一线;日将近地平,则斜影横穿,未明先睹。今所见者,是日之影,非日之形,是天上之日影隔水而映,非海中之日影浴水而出也。至日出地平,则影斜落海底,转不能见矣。儒家盖尝见此景,故以为天包水,水浮地,日出入于水中,而不知日自附天,水自附地;佛家未见此景,故以须弥山四面为四州,日环绕此山,南昼则北夜,东暮则西朝,是日常旋转,平行竟不入地,证以今日所见,其谬更无庸辩矣。”南墅惊其博辩,欲与再言。道士笑曰:“更竟其说,子不知九万里之围圆,以渐而迤,以渐而转,渐迤渐转,遂至周环,必以为人能正立,不能倒立,拾杨光先之说苦相诘难。老夫慵惰,不能与子到大郎山上看南斗,大郎山在亚禄国,与中国上下反对,其地南极出地三十五度,北极入地三十五度。不如其已也。”振衣径去,竟莫测其何许人。

大学士温公言:征乌什时,有骁骑校腹中数刃,医不能缝。适生俘数回妇,医曰:“得之矣。”择一年壮肥白者,生刳腹皮,幂于创上,以匹帛缠束,竟获无恙。创愈后,浑合为一,痛痒亦如一。公谓:“非战阵无此病,非战阵亦无此药。”信然。然叛徒逆党,法本应诛;即不剥肤,亦即断脰。用救忠义之士,固异于杀人以活人尔。

周化源言:有二士游黄山,留连松石,日暮忘归,夜色苍茫,草深苔滑,乃共坐于悬崖之下,仰视峭壁,猿鸟路穷,中间片石斜欹,如云出岫,缺月微升,见有二人坐其上,知非仙即鬼,屏息静听。

右一人曰:“顷游岳麓,闻此翁又作何语?”左一人曰:“去时方聚讲《西铭》,归时又讲《大学衍义》也。”右一人曰:“《西铭》论万物一体,理原如是。然岂徒心知此理,即道济天下乎?父母之于子,可云爱之深矣,子有疾病,何以不能疗?子有患难,何以不能救?无术焉而已。此犹非一身也。人之一身,虑无不深自爱者,己之疾病,何以不能疗?己之患难,何以不能救?亦无术焉而已。今不讲体国经野之政,捍灾御变之方,而曰吾仁爱之心,同于天地之生物,果此心一举,万物即可以生乎?吾不知之矣。至《大学》条目,自格致以至治平,节节相因,而节节各有其功力。譬如土生苗,苗成禾,禾成谷,谷成米,米成饭,本节节相因,然土不耕则不生苗,苗不灌则不得禾,禾不刈则不得谷,谷不舂则不得米,米不炊则不得饭,亦节节各有其功力。西山作《大学衍义》,列目至齐家而止,谓治国平天下可举而措之。不知虞舜之时,果瞽瞍允若而洪水即平,三苗即格乎?抑犹有治法在乎?又不知周文之世,果太姒徽音而江汉即化,崇侯即服乎?抑别有政典存乎?今一切弃置,而归本于齐家,毋亦如土可生苗,即炊土为饭乎?吾又不知之矣。”左一人曰:“琼山所补,治平之道,其备乎?”右一人曰:“真氏过于泥其本,邱氏又过于逐其末,不究古今之时势,不揆南北之情形,琐琐屑屑,缕陈多法,且一一疏请施行,是乱天下也。即其海运一议,胪列历年漂失之数,谓所省转运之费,足以相抵。不知一舟人命,讵止数十;合数十舟即逾千百,又何为抵乎?亦妄谈而已矣。”左一人曰:“是则然矣。诸儒所述封建井田,皆先王之大法,有太平之实验,究何如乎?”右一人曰:“封建井田,断不可行,驳者众矣。然讲学家,持是说者,意别有在,驳者未得其要领也。夫封建井田不可行,微驳者知之,讲学者本自知之,知之而必持是说,其意固欲借一必不行之事,以藏其身也。盖言理言气,言性言心,皆恍惚无可质,谁能考未分天地之前,作何形状;幽微暧昧之中,作何情态乎?至于实事,则有凭矣。试之而不效,则人人见其短长矣。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说,使人必不能试,必不肯试,必不敢试,而后可号于众曰:‘吾所传先王之法,吾之法可为万世致太平,而无如人不用,何也。’人莫得而究诘,则亦相率而劝曰:‘先生王佐之才,惜哉不竟其用’云尔。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而要以三月斋戒乃能观,是即此术。第彼犹有棘刺,犹有母猴,故人得以求其削,此更托之空言,并无削之可求矣。天下之至巧,莫过于是。驳者乃以迂阔议之,乌识其用意哉!”相与太息者久之,划然长啸而去。

二士窃记其语,颇为人述之。有讲学者闻之,曰:“学求闻道而已。所谓道者,曰天曰性曰心而已,忠孝节义,犹为末务;礼乐刑政,更末之末矣。为是说者,其必永嘉之徒也夫。”

刘香畹寓斋扶乩,邀余未赴,或传其二诗曰:“是处春山长药苗,闲随蝴蝶过溪桥,林中借得樵童斧,自斫槐根木瘿瓢。”“飞岩倒挂万年藤,猿狖攀缘到未能,记得随身棕拂子,前年遗在最高层。”虽意境微狭,亦楚楚有致。

《春秋》有原心之法,有诛心之法,青县有人陷大辟,县令好外宠,其子年十四五,颇秀丽。乘其赴省宿馆舍,邀之于途,托言牒诉而自献焉,狱竟解。实为娈童,人不以娈童贱之,原其心也。里有少妇与其夫狎昵无度,夫病瘵死。姑察其性佚荡,恒自监之,眠食必共,出入必偕,五六年未尝离一步。竟郁郁以终,实为节妇,人不以节妇许之,诛其心也。余谓此童与郭六事相类,惟欠一死耳。语详《滦陽消夏录》。此妇心不可知,而身则无玷。《大车》之诗所谓“畏子不奔,畏子不敢”者。在上犹为有刑政,则在下犹为守礼法。君子与人为善,盖棺之后,固应仍以节许之。

啄木能禹步劾禁,竟实有之。奴子李福,性顽劣,尝登高木之杪,以杙塞其穴口,而锯平其外,伏草间伺之。啄木返,果翩然下树,以喙画沙若符篆,画毕,以翼拂之,其穴口之杙,铮然拔出如激矢,此岂可以理解欤?余在书局销毁妖书,见《万法归宗》中载有是符,其画纵横交贯,略如小篆两无字相并之形,不知何以得之,亦不知其信否也。

李福又尝于月黑之夜,出村南丛冢间,呜呜作鬼声,以恐行人。俄磷火四起,皆呜呜来赴,福乃狼狈逃归。此以类相召也,故人家子弟,于交游当慎其所召。

壬午顺天乡试,与安溪李延彬前辈同分校。偶然说虎,延彬曰:“里有入山樵采者,见一美妇隔涧行,衣饰华丽,不似村妆,心知为魅。伏丛薄中觇所往,适一鹿引麂下涧饮,妇见之,突扑地化为虎,衣饰委地如蝉蜕,径搏二鹿食之。斯须仍化美妇,整顿衣饰,款款循山去。临流照影,妖媚横生,几忘其曾为虎也。”秦涧泉前辈曰:“妖媚蛊惑,但不变虎形耳,捕噬之性则一也,偶露本质,遽相惊讶,此樵何少见多怪乎?”

大学士伍公,镇乌鲁木齐日,颇喜吟咏,而未睹其稿。惟于驿壁见一诗曰:“极目孤城上,苍茫见四郊。斜陽高树顶,残雪乱山坳。牧马嘶归枥,啼鸟倦返巢。秦兵真耐冷,薄暮尚呜骹。”殊有中唐气韵。

束州佃户邵仁我言:有李氏妇,自母家归,日薄暮,风雨大作,避入废庙中,入夜稍止,已暗不能行,适客作(俗谓之短工,为人锄田刈禾,计日受值,去来无定者也)数人荷鉏入,惧遭强暴,又避入庙后破屋,客作暗中见影,相呼追迹,妇窘急无计,乃呜呜作鬼声,既而墙内外并呜呜有声,如相应答,数人怖而反。夜半雨晴,竟潜踪得脱。此与李福事相类,而一出偶相追逐,一似来相救援。虽谓秉心贞正,感动幽灵,亦未必不然也。

仁我又言:有盗劫一富室,攻楼门垂破。其党手炬露刃,迫胁家众曰:“敢号呼者死,且大风号呼亦不闻,死何益。”皆噤不出声,一灶婢年十五六,睡厨下,乃密持火种,黑暗中伏地蛇行,潜至后院,乘风纵火,焚其积柴,烟焰烛天,阖村惊起,数里内邻村亦救视。大众既集,火光下明如白昼,群盗格斗不能脱,竟骈首就擒。主人深感此婢,欲留为子妇,其子亦首肯,曰:“具此智略,必能作家,虽灶婢何害。”主人大喜,趣取衣饰,即是夜成礼。曰:“迟则讲尊卑,论良贱,是非不一,恐有变局矣。”亦奇女子哉。

边秋崖前辈言:一宦家夜至书斋,突见案上一人首,大骇,以为咎征。里有道士能符录,时预人丧葬事,急召占之。亦骇曰:“大凶,然可禳解,斋醮之赉,不过百余金耳。”正拟议间,窗外有人语曰:“身不幸伏法就终,幽魂无首,则不可转生,故恒自提携,累如疣赘,顷见公几棐滑净,偶置其上,适公猝至,仓皇忘取,以致相惊,此自仆之粗疏,无关公之祸福,术士妄语,慎不可听。”道士仍丧气而去。

又言:一宦家患狐祟,延术士劾治,法不验,反为狐所窘,走投其师,更乞符录至,方登坛檄将,已闻楼上般移声,呼应声,汹汹然相率而去。术士顾盼有德色,宦家亦深感谢,忽举首见壁上一帖,曰:“公衰运将临,故吾辈得相扰,昨公捐金九百,建育婴堂,德感明神,又增福泽,故吾辈举族而去,术士行法适值其时,据以为功,深为忝,窃赐以觞豆为稍障羞颜,庶几或可;若有所酬赠,则小人太侥幸矣。”字径寸余,墨痕犹湿,术士惭沮,竟噤不敢言。

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引谚曰:“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肺腑而能语,医师面如土。”此二事者,可谓鬼魅能语矣,术士其知之。

朱导江言:有妻服已释,忽为礼忏者,意甚哀切,过于初丧。问之,初不言所亲,或私叩之,乃泫然曰:“亡妇相聚半生,初未觉其有显过。顷忽梦至冥司,见女子数百人,锁以银铛,驱以骨朵,入一大官署中。俄闻号呼凄惨,栗魄动魂,既而一一引出,并流血被骭,匍匐膝行,如牵羊豕。中一人见我招手,视即亡妇,惊问:‘何罪至此?’曰:‘坐事事与君怀二意,初谓家庭常态,不意陰律至严,与欺父欺君竟同一理,故堕落如斯。’问:‘二意者何事?’曰:‘不过骨肉之中私庇子女,奴隶之中私庇婢媪,亲串之中私庇母党,均使君不知而已。今每至月朔,必受铁杖三十,未知何日得脱,此累累者皆是也。’尚欲再言,已为鬼卒曳去,多年伉俪,未免有情,故为营斋造福耳。”

夫同牢之礼,于情最亲,亲则非疏者所能间;敌体之义,于分本尊,尊则非卑者所能违。故二人同心,则家庭之纤微曲折,男子所不能知、与知而不能自为者,皆足以弥缝其阙。苟徇其私爱,意有所偏,则机械百出,亦可于耳目所不及者,无所不为。种种衅端,种种败坏,皆从是起,所关者大,则其罪自不得轻。况信之者至深,托之者至重,而欺其不觉,为所欲为,在朋友犹属负心,应干神谴;则人原一体,分属三纲者,其负心之罪,不更加倍蓰乎?寻常细故,断以严刑,因不得谓之深文矣。

人情狙诈,无过于京师。余尝买罗小华墨十六铤,漆匣黯敝,真旧物也。试之,乃抟泥而染以黑色,其上白霜,亦庵于湿地所生。又丁卯乡试,在小寓买烛,爇之不燃,乃泥质而幂以羊脂。又灯下有唱卖炉鸭者,从兄万周买之,乃尽食其肉,而完其全骨,内傅以泥,外糊以纸,染为炙爆之色,涂以油,惟两掌头颈为真。又奴子赵平以二千钱买得皮靴,甚自喜,一日骤雨,著以出,徒跣而归。盖靿则乌油高丽纸揉作绉纹,底则糊粘败絮,缘之以布。其他作伪多类此。然犹小物也。

有选人见对门少妇甚端丽,问之,乃其夫游幕,寄家于京师,与母同居。越数月,忽白纸糊门,全家号哭,则其夫讣音至矣。设位祭奠,诵经追荐,亦颇有吊者。既而渐鬻衣物,云乏食,且议嫁,选人因赘其家。又数月突其夫生还,始知为误传凶问。夫怒甚,将讼官。母女哀吁,乃尽留其囊箧,驱选人出。越半载,选人在巡城御史处,见此妇对簿,则先归者乃妇所欢,合谋挟取选人财,后其夫真归而败也。黎丘之技,不愈出愈奇乎?

又西城有一宅,约四五十楹,月租二十余金,有一人住半载余,恒先期纳租,因不过问。一日,忽闭门去,不告主人。主人往视,则纵横瓦砾,无复寸椽,惟前后临街屋仅在,盖是宅前后有门,居者于后门设木肆,贩鬻屋材,而陰拆宅内之梁柱门窗,间杂卖之,各居一巷,故人不能觉,累栋连甍,搬运无迹,尤神乎技矣。

然是五六事,或以取贱值,或以取便易,因贪受饵,其咎亦不尽在人。钱文敏公曰:“与京师人作缘,斤斤自守,不入陷阱已幸矣。稍见便宜,必藏机械,神奸巨蠹,百怪千奇,岂有便宜到我辈。”诚哉是言也。

王青士言:有弟谋夺兄产者,招讼师至密室,篝灯筹画,讼师为设机布阱,一一周详,并反间内应之术,无不曲到。谋既定,讼师掀髯曰:“令兄虽猛如虎豹,亦难出铁网矣,然何以酬我乎?”弟感谢曰:“与君至交,情同骨肉,岂敢忘大德。”时两人对据一方几,忽几下一人突出,绕室翘一足而跳舞,目光如炬,长毛毵毵如蓑衣,指讼师曰:“先生斟酌,此君视先生如骨肉,先生其危乎?”且笑且舞,跃上屋檐而去。二人与侍侧童子并惊仆,家人觉声息有异,相呼入视,已昏不知人。灌治至夜半,童子先苏,具述所闻见,二人至晓乃能动,事机已泄,人言藉藉,竟寝其谋,闭门不出者数月。

相传有狎一妓者,相爱甚,然欲为脱籍,则拒不从,许以别宅自居,礼数如嫡,拒益力。怪诘其故,喟然曰:“君弃其结发而匿我,此岂可托终身者乎?”与此鬼之言,可云所见略同矣。

张夫人,先祖母之妹,先叔之外姑也。病革时,顾侍者曰:“不起矣,闻将死者见先亡,今见之矣。”即而环顾病榻,若有所觅。喟然曰:“错矣。”俄又拊枕曰:“大错矣。”俄又瞑目啮齿,掐掌有痕曰:“真大错矣。”疑为谵语,不敢问。良久,尽呼女媳至榻前,告之曰:“吾向以为夫族疏而母族亲,今来导者皆夫族,无母族也;吾向以为媳疏而女亲,今亡媳在左右,而亡女不见也。非一气者相关,异派者不属乎?回思平日之存心,非厚其所薄,薄其所厚乎?吾一误矣,尔曹勿再误也。”此三叔母张太宜人所亲闻,妇女偏私,至死不悟者多矣。此犹是大智慧人,能回头猛省也。

孔子有言:谏有五,吾从其讽。圣人之究悉物情也。亲串中一妇,无子而陰忮其庶子,侄若婿又媒蘖短长,私党胶固,殆不可以理喻。妇有老乳母,年八十余矣,闻之,匍匐入谒,一拜,辄痛哭曰:“老奴三日不食矣。”妇问:“曷不依尔侄?”曰:“老奴初有所蓄积,侄事我如事母,诱我财尽,今如不相识,求一盂饭不得矣。”又问:“曷不依尔女若婿?”曰:“婿诱我财如我侄,我财尽后,弃我亦如我侄,虽我女无如何也。”又问:“至亲相负,曷不讼之?”曰:“讼之矣,官以为我已出嫁,于本宗为异姓;女已出嫁,又于我为异姓,其收养为格外情,其不收养,律无罪,弗能直也。”又问:“尔将来奈何?”曰:“亡夫昔随某官在外,娶妇生一子,今长成矣,吾讼侄与婿时,官以为既有此子,当养嫡母,不养则律当重诛,已移牒拘唤,但不知何日至耳。”妇爽然若失,自是所为遂渐改。此亲戚族党,唇焦舌敝不能争者,而此妪以数言回其意。现身说法,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耳。触龙之于赵太后,盖用此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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