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有鸟林间呼,声声句句唯怨姑。夜挑锦字嫌眠懒,晨执帨巾嗔起晚。
老人食性尤难准,冰天求鱼冬责笋。爷娘错计遣嫁夫,悔不长作闺中姝。
新妇新妇牢记着,人生百年更苦乐。他时堂上作阿家,莫教新妇云姑恶。
---- 南宋·刘克庄《禽言九首·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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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多泽,乡村中有一种鸟叫姑恶。
东坡诗云:“姑恶,姑恶,姑不要,妾命薄。”
范成大也在诗序说:“姑恶,水禽,以其声得名。世传姑虐其妇,妇死所化。”
自古以来,民间关于姑恶的化生传说流传非常之广,版本也很多。大抵意思都是说,此鸟乃民间一妻妾受其小姑虐待迫害致死所化,所以常“姑恶、姑恶”地鸣叫不休,以示控诉。苏轼《五禽言》第五咏姑恶自注:“姑恶,水鸟也。俗云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
我从小在南方长大,和姑恶碰面的机会很多,但因为它的名字和叫声,我对它有种畏惧感,它的鸟蛋我从不敢吃,似乎正因如此,姑恶成了乡村里最常见的“家禽”。
乡下的人们,淘米洗衣爱到池塘沟渠边,自来水的味道总是令人作呕,习惯自然水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立夏过后,天气渐热起来。梅雨的降临,更促使了南方气候的燥热、湿闷,人们喜欢在河边汊港间走走,看看鱼塘,看看流动的河藻,看看天边的火烧云,那种散步的感觉,不仅是惬意,还有一种农人特有的逍遥与自豪,似乎是忘记了时间的飞逝与农人日常辛苦的生活。
乡下就是这样,农民虽然平常比较辛苦,粗布贫食,但他们的幸福却是城市人所不能享受的,例如双抢季节,人满白天干活,我们可以晚上请戏班子来村里唱一个礼拜的大戏,自家各自带着小凳子在村里最大的院子集合,院墙上小楼房的走廊上都是人,又是笑声又是眼泪,又是扼腕又是欣喜,虽然看了好多遍了,还是乐此不彼,还有推自行车的卖冰棒人穿梭其间,看完大家一路唏嘘一路长叹抹黑回家,那种舒心的生活史城市人一辈子也感受不到的。
就这样,偶有几只姑恶也会在林子、田埂和人们的视野里散步,它们并不畏惧乡村的伙计。
《本草纲目》中说:“其鸣曰苦苦,又名恶姑,人多恶之,俗以为妇被其姑苦死所化”。似乎人们对姑恶是忌讳的,不爱与其为伍。夏天到了傍晚,姑恶成群结队家家户户的出来在原野里游走,夜色渐暗淡,湿热微风和池塘阵阵的凉气,把树叶弄得悉悉作响,听着它们的叫声,确实有让人不禁寒从心生的感觉。
尤其想到,每个碧波荡漾的池塘里可能都有一个投水自尽的小媳妇,黄昏的水泽边,人的五官似乎变得特别的灵敏,一些平时不入眼、不入耳的细微影形和声响,都如风如潮地涌到了心间,即便是小鸟、小虫的一声鸣叫,如放大了数倍似的,也会把人吓一跳,立即逃之夭夭。
可是离开家乡太久的人,即使在田野受惊,心情也是愉悦舒畅的,那种回味,岂能言表。
姑恶,因叫声似“kue,kue,kue”,所以俗名又称“苦恶”或“苦哇”,反正就是说它的命苦的意思。在老家,外面称其为苦娃子,它的土名叫来叫去总离不了这个“苦”字,或许是寄予了乡村百姓对它的同情与怜悯吧。
姑恶因其面腹有白羽学名“白胸苦恶鸟”,又因其常在江南的秧田里生活,所以又叫“白胸秧鸡”或“白面鸡”,台湾俗名“白腹秧鸡”。在江南,生活于稻秧田里的鸟类有很多,最常见的一种姑恶鸟是秧鸡属里面唯一的小白脸,所以又叫“白面秧鸡”,很传神,它也算是鹤型目里最小的鹤了吧。
姑恶鸟是海陆空三栖鸟种,脚趾甚长,擅陆路行走和坡地攀爬,一双细长的黄脚极善奔跑,动作就像小型驼鸟一样,无论在凹凸不平的石滩或河床,或芦苇或水草丛中潜行都如履平地。若遇劲敌,时而飞翔,时而跳跃,如燕子抄水亦能水上漂,鸟类之中堪称全才,一绝。
姑恶鸟以昆虫、小型水生动物以及植物种子为食,在荆棘或密草丛中,偶亦能在树上,以细枝水草和竹叶等编成简陋的盘状巢。姑恶鸟每窝产卵6~9枚。卵土黄色,上布紫褐色和红棕色的稀疏纵纹和斑点,每年可产2~3窝,雏鸟为早成性,孵出后即能离巢,但仍与亲鸟一起活动,池塘荆棘或密草沙滩边经常可以看家一家子的苦恶鸟散步。
姑恶鸟不喜欢高飞,也不喜欢与人类接触,藏身于河边或低洼地方的草丛中安身立命。夏秋的傍晚是姑恶鸟活跃的季节,河汊菱塘中苦恶鸟带着它们的孩子在密密的菱叶上玩耍,当看见人影时,又领着孩子们急急忙忙躲进塘边的芦苇丛中。它习惯于“苦哇苦哇”叫着,一听到其它丁点声响,就寂然贴伏在草丛里不动。倾听着“苦哇苦哇”的声音响起,就知道它们已经到了另一处栖息玩耍。
很多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都记得这种小鸟,而说起来,却又摸不准,大约就是匆促一瞥之间所获得的不正确的模糊印象。初中放完学或是夜间补课回家经过池塘的时候,总听见月光下姑恶鸟在茭丛菱叶间“苦哇——苦哇”的叫个不停,毛骨悚然,不觉加快了脚步。
现在城市进城越来越快,家乡的农田不断被马路和厂房侵占,几个湖泊陆续被工业区规划包围,姑恶鸟的生活范围越来越小,每次回家听到的“苦哇——苦哇”声,也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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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姑恶诗话
周作人
小时候常听见姑恶叫声,大抵在黄昏阴雨时,声甚凄苦,却总不知道她是什么形状。近日阅《西青散记》,卷二有这样的一节文章:
“段玉函自横山唤渡,过樊川,闻姑恶声,入破庵,无僧,累砖坐佛龛前,俯首枕双膝听之,天且晚,题诗龛壁而去。姑恶者,野鸟也,色纯黑,似鸦而小,长颈短尾,足高,巢木旁密筱间,三月末始鸣,鸣自呼,凄急。俗言此鸟不孝妇所化,天使乏食,哀鸣见血,乃得曲蟮水虫食之。鸣常彻夜,烟雨中声尤惨也。诗云,樊川塘外一溪烟,姑恶新声最可怜,客里任他春自去,阴晴休问落花天。”
《本草纲目》中说,“今之苦鸟,大如鸠,黑色,以四月鸣,其鸣曰苦苦,又名姑恶,人多恶之,俗以为妇被其姑苦死所化,颇与伯奇之说相近。”在《鸟的故事》中有一篇湖南传说,说童养媳为姑所苦,“跑入塘内,变了一种黑色水凫般的小鸟,我们叫她苦娃子。”又江西称苦哇鸟,据说有不孝妇以大蚯蚓代鳅鱼给盲目的老姑吃,被丈夫覆在空禾桶里,过了七日变成一双禾鸡飞去,啼曰苦哇。“以后她只在半夜三更的水田里凄声哀号,直到她眼中叫出血来,才有—条蚯蚓出来给她果腹。”这样看来,姑恶的形状大概已可知道,是—种黑色似鸠的水鸟,虽然是否即是伯劳还是疑问。普通说这是妇被姑虐死,但也说是不孝妇,据《西青散记》及《鸟的故事》所说,可知江苏江西即系同一传说也。
光绪戊寅侯官观頮道人集录禽言为《小演雅》三卷,姑恶项下录诗十数首。其最早者为苏轼《五禽言》云:
“姑恶,姑恶。
姑不恶,妾命薄。
君不见,东诲孝妇死作三年干,
不如广汉庞姑去却还。”
原注,“姑恶,水鸟也,俗云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次为范成大《姑恶诗》,序曰:
“姑恶,水禽,以其声得名,世传姑虐其妇,妇死所化。东坡诗云,姑恶,姑恶。姑不恶,妾命薄。此句可以泣鬼神。余行苕霅,始闻其声,昼夜哀厉不绝。客有恶之以为此必子妇之不孝者,余为《后姑恶诗》曰:
“姑恶妇所云,恐是妇偏辞。
姑言妇恶定有之,
妇言姑恶未可知。
姑不恶,妇不死。
与人作妇亦大难,已死人言尚如此。”
陆游《夜闻姑恶诗》,虽非禽言而意特悲凉,其词曰:
“湖桥东西斜月明,高城漏鼓传三更,
钓船夜过掠沙际,蒲苇萧萧姑恶声。
湖桥南北烟雨昏,两岸人家早闭门,
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
大地大矣汝至微,沧波本自无危机。
秋菰有米亦可饱,哀哀如此将安归。”
提到放翁,总容易叫人想起沈园的事情来。毛晋题所刻《放翁题跋》后云:
“余于渭南县伯诸书,已七跋矣,又复何言,但其咏《钗头风》一事,孝义兼挚,更有—种啼笑不敢之情,溢于笔墨之外,故并记之。案放翁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伉俪相得,弗得于姑,出之,未忍绝,为别馆往焉,姑知而掩之,遂绝。后改适同耶宗子士程,尝于春日出游,相遇禹迹寺南之沈氏园,放翁怅然赋一调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令人不能读竟。”
据《齐东野浯》卷一所记,这是在绍兴乙亥(一一五五),放翁三十二岁,到了庆元己未(—一九九),那时放翁已经七十六岁了。又有题沈园的两绝句。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两首诗收在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里,虽然五十六个字没有得到一个圈,我却以为这可以见放翁的真性情,很使人感动。清道光时周晋[钅荣]著《越中怀古自咏》,其《沈园》一律末联云,“寺桥春水流如故,我亦踟蹰立晚风。”沈园不知早到那里去了,现在只剩了一片菜园,禹迹寺还留下一块大匾,题曰古禹迹寺。里边只有瓦砾草莱,两株大树。但是桥还存在,虽是四十年前新修的圆洞石桥,大约还是旧址,题口春波桥,即用放翁诗句的典故。民间通称罗汉桥,是时常上下的船步,船“头脑”汤小毛氏即住在桥侧北岸,正与沈园相对。越城东南隅原也不少古迹,怪山,唐玉潜墓,季彭山故里,王玄趾投水的柳桥,但最令人惆怅者莫过于沈园遗址。因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壮烈,还不十分难过,唯独这种啼笑不敢之情,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难为怀,数百年后,登石桥,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犹为怅然,——是的,这里怅然二字用得正好,我们平常大约有点滥用,多没有那样的切贴了。
照我们看来,宋诗人对于姑恶的话都说得不坏,东坡石湖能体察人情,一面却也不敢冲撞礼教,所以有那一套敦厚温柔的气味,放翁恐怕因为有沈园的事,故不好来做正面的文章,然而那样地做却似于更有幽怨之意了。明清以来作者,据《小演雅》所录,就有七八个,可是不知怎的简直有点不行,他们仿佛比宋人还要是宋朝的,这就是说道学气之重。如李梦阳诗云:
“姑恶,姑恶,
小姑刺龊姑不乐。
新妇早煮铺,
低声奉小姑。”
又张瑄诗云:
“姑恶,姑恶,
新妇何曾自认错,
人家有姑无此恶.
姑生女,作人妇,
姑不恶,妇则乐。”
又梁佩兰诗云:
“姑恶,姑恶,
新妇不得姑乐。
姑恶犹可,
小姑诼我。”
观頮道人诗云:
“苦苦苦,
堂上姑,吃妇乳,
小姑终日声如虎。”
查慎行诗云:
“野有慈姑,其叶沃若。
孝妇之口,忍云姑恶。”
刘逢升诗云:
“姑恶,姑恶,
姑有何恶儿妇薄。
妇之恶兮姑忘却,
姑之恶兮妇言作。
东邻乳姑暮复朝,
西家灶燕婆饼焦。
反汝长舌称姑贤,
于为父隐理当然。”
李联琇诗云:
“姑恶姑恶,姑蒙恶名,
匪姑虐妇,自戕厥生。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臣罪当诛,天王圣明。”
这头几个人都说姑并不恶,或者只是小姑不好罢,到了末后两位则大放厥辞,简直不知说的什么了。本来禽言之类是做不好的,要切定题字,上焉者只是借题发挥,否则赋得枯窘题罢了。姑恶题目牵涉到伦常,无论如何做法总不能不说到这上头去,这就给了诗人们一个难题,不但要考文章的优劣,而且也考出他们思想的明暗,性情的厚薄来。在这里,明清的考生似乎都难免考了丁戊:这虽然是句游戏话,但想起来却也是很有意义的—件事。
二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不失先生来索稿,别无可贡献,只得以此塞责。正阅陶及申《筠厂文选》,《题五陵氏游记》中云,五陵“好听禽,为禽言多至八十首”,惜在康熙时已经“会稽人多不识”,予生也晚,更无从得见此禽言大全了,想起来实在可惜。
二十七日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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