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3-06-15 09: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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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他的日子都是为贫苦、操劳和忙碌准备的。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一年了,我也从为人子到做父亲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我才逐渐领会父亲的爱。
关于父亲,最早的记忆,是那时候母亲常和我唠叨的两句话:“你们弟兄五个,姊妹七个,你爹就只抱过你自己。”还有一句是:“你很小的时候,你父亲给供销社里拉地排子车(运送货物)。拉糖,一定要给你弄块吃;拉蜜,一定要想办法给你一口喝;就是拉盐粒子,他也得给你弄个大的让你漱啦一下子。你爹就是疼了你自己了。”然而,这些事在我来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现在母亲也已经离世九年了,再也没有人和我唠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
我不记事的时候父亲对我有多好,我没有留下印象;但我记事以后,父亲的很多不好却使我对他很有看法,更重要的是他经常酒后和母亲闹别扭甚至对母亲动手而有点恨他。
我小的时候,家里穷而且多事。父亲是好几代单传,家里有大事难事又没个亲的近的商量商量,急需钱物的时候也没有亲的近的帮衬帮衬,所有的事情都是父亲一个人扛着,但他从不叫苦叫累。他既要管饱一家老小的肚子——这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已经是个很重的担子,更要为四个接二连三的到了婚育年龄的哥哥们的亲事操劳——作为父亲,他要给每个儿子盖上房子,娶上媳妇——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父亲是一个憨厚勤奋的农民,他从未想过推脱或逃避,他总是不停地想办法省钱、攒钱、借钱(我觉得父亲很喜欢听收音机里播出的评书《骆驼祥子》,其实他何尝又不是一个现实版的骆驼祥子),除了一天到晚地在地里刨cha,哪里有什么办法和地方去挣钱呢(那时候国家政策也不允许呀)?一天的忙碌劳累下来,父亲只能喝点酒来打发身体的劳累和心里的焦急——老大要分家,出去盖房子家里得给他出木料,出工钱;老二媳妇那边的媒人又来催了,日子都订好了,彩礼折了六百;老三女方那边说了,结婚必须得要靠街的房子;老四正在谈,说先要一辆大金鹿的自行车……父亲的苦恼、烦闷和无奈就像火山熔岩一样在心里憋着,在肚子里奔突。有时候喝了酒控制不住,就要摔盘子打碗,冲母亲发火。有很多次我放学回家后,都是看着母亲哭着收拾摔碎的碗碟,这种情况甚至一直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每一次看到这种情形,我都有一种要和父亲理论一番的冲动,但是每一次我都放弃了。母亲固然挺难,父亲他也不易呀。现在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父亲爱孩子的最好方式,就是爱他的妈妈。
我七岁那年的年底,父亲的把兄弟,老木匠“有子”大爷来我家喝酒。这人五天一个水寨集,集集不落地来我家喝酒吃饭,可是像铁公鸡一样,总是一毛不拔——我就没见过他买着东西来过一次。父亲出去买菜了,我想着不能每次都让这人白吃白喝,总得找个借口让他出点血吧,就和他商量说,“大爷,快过年了,你给我五毛钱我去买挂鞭炮放放吧。”我也忘了他是用什么借口搪塞我的了,总之是没给我。但是他走了之后,父亲把我叫到跟前,狠狠地训了我一顿——怎么能随便跟人家要东西呢?虽然那一年父亲给我买的鞭炮比往年多,但是我在心里很瞧不起他,甚至也瞧不起父亲——这是交了些什么朋友呢?从那以后好几年,过了年我不上他家里去看他。
父亲留给我的记忆,当然更多的是慈爱。
我应该还没上学的时候,家里有大事了,或者父亲的朋友来了,总要买点酒肴来招待客人。闻着荷叶或草纸包里散出的肉香,在那个肉食极度贫乏的年代,我怎么能经得住那样的诱惑,也早就忘了父亲“别讨人嫌,得有规矩”的教导。装着找东西的样子,眼睛盯着桌子上的肉,故意到屋里转一圈。父亲就常常要夹起一大块肉,放到我的嘴里,“别过来讨人嫌,得有点儿规矩!”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含着那肉就往外跑,像叼着奶酪的乌鸦一样骄傲,我要到哥哥们跟前去炫耀一下子的。这样的事情当然只有我自己“敢做”,哥哥们在这个时候是不敢到父亲跟前去的。父亲一边喊着“过门槛小心点”,一边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笑。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1977年),写完作业就把语文课本放到院子里的小桌子上出去玩了。回来后发现家里养的老母猪,领着小猪们拱开圈门,把我的语文书撕烂了。我哭呀,我怎么去上学呀?我拿棍子打老母猪,父亲怎么哄我都不管用。后来他到新华书店去问了好几次,可那时候根本没有卖课本的。后来父亲买了一张白纸,裁的和书本一样大小,拿线缝在课本后面;又让我从邻居家借了语文书来,让我一页一页地抄上。我终于又有了语文书了,还养成了一个认真抄书的好习惯。
有一年,我们都在场院里玩。田华子不知道怎么钻到牲口棚里去了,被一匹高头大马踢了一脚,眼眶和大半个额头上血呼漓啦,田华子哇哇的哭,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父亲抱着田华子就往医院跑,后面田华子的爹和其他邻居空着手在后面跟着跑,也没有一个人能追上他。
我上高一的时候(1985年),父亲得了脑血栓。我觉得即便自己将来考上了大学,家里也拿不出钱来供我,不如回家养点蘑菇呀鸡呀兔子呀猪呀什么的——做个养殖专业户也许是条很不错的出路。我节衣缩食的省出伙食费来,买了很多养殖方面的书,然后卷起被褥就回了家。很多人劝我,替我惋惜——我可是我们班中考的第二名呀。但是谁的话我都不听,我觉得自己认准了的路无论多么困难都得走下去。那一次父亲真的生了气,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赶着我“滚”,并且一巴掌把我从大门里扇了出去,我的腮上火辣辣的,倒退着出去五六米还站不稳,一屁股蹲在地上。“你小安子叔家五个闺女,都上了高中;你们弟兄五个,不管家里多困难,都让你们上学了,不成器的也就罢了,你考上啥(学校)了就得把啥念完。你拿不了高中毕业证来,就别进这个家门。我丢不起这个人!”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他给我上的最重要的一堂人生课:人不能自己想咋着就咋着,还得承担起为一个家庭增光添彩的任务——在父亲的思想里,这么多孩子都念书,连个高中生都没有,实在是件太让人瞧不起的事。也正是父亲这一巴掌,把我打回了学校,打进了济南大学的教室,直到成了今天端着“铁饭碗”的“教书先生。”
到我参加工作的时候(1990年9月),父亲的病已经复发了好几次。这种病每复发一次,都要加重一次。父亲的右手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说话也不清楚,很多话只有母亲一个人听得懂;但他越来越执拗,不但不大吃药,还要天天喝酒,家里人怎么劝也没有用,就只好限制着让他尽量少喝点。我回家的时候,就从高官寨那里买只老寇扒鸡(当地的名吃,那时候五六块钱一只),捎瓶酒回来,陪着他喝点。母亲说:“吃完了,一霎霎给你爹铰铰胡子,铰铰手指甲,洗洗脚,铰铰脚趾甲。”我借机说,“那咱先少喝点,一会儿我还有事呢!都给你留着,以后慢慢喝!”父亲抬起脸来看看我,“哦哦”的答应着。我订了婚以后,领着对象回家,他正在喝酒,她过去给他收拾了,“别喝了,对身体不好。”他却不生气也不发脾气了,只是“哦哦”的答应着。
1992年12月21日,阴历11月28,我结婚还差一个月就一年了,62岁的父亲终于不再喝酒,他停止了自己操劳疲惫的一生——他早就该歇歇了。
前两天,我岳父(83岁,和我父亲同岁,父亲的搭档,曾经父亲是生产队长,岳父是会计)住院,我去陪床,又说起我父亲来:“你爹年轻的时候,身高体壮,细腰乍背,一米八多的个头,就说吃饭吧,一顿能吃一担杖(扁担)窝头(把窝头一个个的摆在扁担上)。十里八村哪里有这么大饭量(壮)的人?在场院里碾场,青石的大碌碡,大家喝声彩,一弯腰就举起来。大伙一块上埠村(离我们家90来里地)推炭的,别人推六百斤,到城北山那个崖头上得一个推的一个拉的,他自己推八百斤,一个人一气就拱上来了。喝酒也是好样的,酒量大呀,60度的白酒,嘴对嘴咕噜咕噜一瓶子就下去了,啥事也没有。就是一辈子不得闲,忙啊,累呀,铁打的汉子也架不住呀!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喝就醉了,有一次在九队里老夯家,我亲自眼见的,二两酒不到,他就醉得不省人事了。”说到这里岳父顿了顿,“嗯,不过他吃亏(身体毁坏)也就吃在这个酒上,尤其是后来,酒对他的身体伤害太大了。”
其实,伤害父亲的又何止是酒呢?贫困,操心,劳累,儿子们一个接一个的要盖房子、成家,尤其是成家以后繁琐的家务事,都像走马灯一样催促着他,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沉重得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前几年,逢年过节,父亲的生日忌日,我都常常要梦到父亲;最近几年做梦也很少见到他了,但我却更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