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丛林的忧伤

文/渝李

他们常常问我，麦克，你的眼神看上去为什么那么忧伤？我总是轻轻地摇头，独自走到铁笼边缘，默默地望着绿色树丛上那片海蓝色的天空。

有时候我会陷入一种幻想：那片蓝天之下，就是古老而神秘的亚洲。很小的时候，祖母告诉我，那个她曾生活过的地方，有清凉的河流和成片的香蕉林，她就在那里与祖父邂逅，一起漫步在丛林深处。他们偶尔会遇见黑发棕黄皮肤的割香蕉的女孩，祖母总是笑吟吟地说，年轻时的祖父，就是偷偷卷走了女孩的香蕉来向她求婚的。

哦，那次可真惊险。祖母闭上眼睛回忆，那女孩身手矫健，割香蕉的镰刀寒光闪闪，不过她看到你祖父把香蕉放到我面前，呵呵，她居然停止咆哮，冲我们笑了！

祖母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那个亚洲女孩的影像，随着那段快乐的回忆，一起被定格在她生命的最终点。那天下午，休斯敦的天空蔚蓝晴朗，第一百次说完年轻时的故事，我的祖母，她便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依然喧嚣的世界。当祖母微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大卡车车厢门背后，我孤独地站在那里，长久凝视着她住过的那个已然空荡荡的铁房间，突然之间，很想很想放声痛哭。

但是我没有眼泪，开心果麦克从来不哭。是的，以前在休斯敦动物园里，我一直是人们的开心果，我会表演舞蹈、秀气管和倒立，和一只皮球也可以交朋友，每天无忧无虑得就像个没大脑的傻小子。可是如今，祖母的离去却让我陷入忧郁，对于生命中某些我不能抓牢的东西，我想，我开始有了期盼和畏惧，而这些模糊的情绪，让我迅速地消瘦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夏天还没到来时，园里很快又为我专门配了一个新的饲养员——黑色的头发，还有棕黄色皮肤——当这个瘦瘦的女孩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忍不住扬起鼻子，惊讶地笑出声来。

那是多么快乐的一小段时光呵！就像祖母所形容的那样，我常常会在女孩喂我香蕉的时候，在她温柔的双手抚摸在我鼻端的时候，在她举起塑胶水管和我嬉耍的时候，在她两眼发光看我表演舞蹈和倒立的时候……从她的眼中，看到一整片茂密的绿色丛林。

那是亚洲，是祖母生活过的亚洲丛林。在那里，我的祖母，她遇见了生命中一种叫爱情的东西。爱情哪，如同绿植一样萌生繁盛，我常常在女孩的凝视中想起它来，并因此感到全身发烫，心跳乱得就像脚下那只不听话的皮球。

我想，我是爱上了她啊，爱上了她的眼神，和她温柔的双手。当她清甜的呼吸徘徊在我鼻间，我感到，那仿佛就是一阵来自亚洲丛林的风，轻柔、神秘，让人心旌荡漾。当她为我洗澡时，我总是闭上眼睛，让紊乱的心跳在她的抚触下，渐渐寻回一丝平静。

我知道自己变得和以前不同，他们观察着我，有时候会说，沉默的麦克显得很早熟。是的，爱情让人甜蜜又令人忧伤，有谁陷入爱情里，会依然镇定自若呢？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淌，就像亚洲丛林里的清凉河流。我总是在每一次表演后，将我的女孩高高卷起，让她坐在我的背上，如同王后一样从围观的人群中穿过。当她在我背上开心地大笑时，我常常会在心里对她说，等等吧，我的王后，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到那片丛林，那片远在亚洲，却真正属于我们的爱情丛林。

可是，这是个没能兑现的承诺。

半年之后，我的女孩离开了。她走的时候，隔着冰冷的铁栅栏轻轻抚摸着我的鼻子，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离开以后，我疯狂地逃脱过一次。在表演时我离开了既定的位置，高声叫喊着冲向观众席。我把观众们吓坏了，有几个小孩子甚至哭着发誓再也不看大象表演。然而我的逃跑失败了，身上增添了许多伤痕，在被冰冷的麻醉针袭倒以后，他们气急败坏地赏了我几棍，我的脚上，锁上了又粗又沉的铁链。

从那以后，我开始拒绝表演。我不肯再离开房间，只是久久地站在角落里，目光穿越铁笼，仰望着绿色丛林上那片海蓝色的天空。天空是那么深的蓝，是再也化不开的忧伤。那是我思念的颜色呵，即使我是陆地上最庞大的生物，可是，面对爱情，我的强大依然那么不堪一击。

后来，他们开始对我使用鞭子，虽然只是象征性地轻轻抽打，可是却只能让我更深刻地想起她的温柔。我不再愿意洗澡，因为少了她温柔的双手，我也不再愿意吃香蕉，那只会让我想起，她甜蜜的、弯弯上翘的嘴角。

在一个灰蒙蒙的将要下雨的早上，我终于躺倒在房间的地板上。有一滴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下，就像她温柔的手指，从我脸颊上轻轻滑过，它落在冰凉的地板上，碎裂成一朵透明的花。

有人慌张地大叫，许许多多脚步声在我耳畔响着。“是疱疹啊，最要命的疱疹！”医生手忙脚乱地翻看着我皮肤上的褶皱，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安静而顺从地躺着，任由他们将我抬上一辆卡车。我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是送祖母离开的那辆车。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祖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深深地怀念着她的亚洲丛林。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拥有最舒适的铁笼，拥有所有观众的喝彩，却依然比不上，自由和爱情的珍贵。

在车厢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突然用尽全力仰起头。绿色丛林就在不远处，丛林之上，休斯敦的天空不再是平时那样的海蓝色。我想，我最后一次想，在那片天空之下，一定会是古老而神秘的亚洲。我的她，此刻一定仰头望着那片天空，而我海蓝色的忧伤，也一定化成了蓝色雨滴，落入了那片亚洲丛林，落在了她乌黑丰润的头发上，落在了她棕黄色的光滑的肌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