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谷雨的女朋友一直都没有原谅他，在原则问题上，两个人谁也不含糊。

塞壬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跟他一起听课，香艳的《长恨歌》，或者唯美的《春江花月夜》，暗地里向他表达在天愿怎么怎么在地愿怎么怎么的心意，他一概装聋作哑。

平安夜那天晚上，刚好是星期三，白茫茫的大雪层层掩盖了英语角早已枯萎的绿萝，天冷得厉害。塞壬隆重地向谷雨发出了邀请，今天晚上去我新租的房子里吃饭怎么样？

谷雨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不了，今天晚上留学生有个聚会。

你们那个聚会周周都有，有什么稀罕的，而且，我家有你最想要的那套精装《二十四史》哦。塞壬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瞟了她一眼，又瞟了她一眼，终于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她把谷雨塞进小书房里玩电脑游戏，然后把门锁上，一个人开始忙碌。等到谷雨被放到客厅的时候，他惊呆了。

塞壬没有开灯，各个角落里都点着一根根红蜡烛，椭圆的餐桌上，小竹篓里装着小只的全麦面包、小香肠，餐盘里是鹅肝、烤牛排，还有一大盆蘑菇汤。她居然给他做了一顿再地道不过的正宗西式家庭晚餐，而且是他故乡那种田园农家的做法。

他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开始开动那些食物，味道都很正，比那次在西餐厅吃到的不知道好多少倍。

塞壬坐在他的对面，一边往嘴里送东西，一边微笑着看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为了这顿饭，她在外教家里磨了整整一个礼拜。在那些被洋葱辣得眼泪长流的时刻，支撑她坚持下去的，不正是他此刻的姿态。

吃过正餐之后，塞壬从厨房里端出了餐后甜点，那是一道缀满了果肉的提拉米苏。

她舀了一勺放进他嘴里，好吃吗？谷雨艰难地把这口甜蜜吞下去，呆呆地看着她，你怎么做得这么好？

有着清亮瞳仁和粉色面颊的女孩子古灵精怪地笑，你们国家不是有一句话么：IF U CAN MAKE GOOD TIRMISU ,U’LL GET LOVE! 如果你能做得一手好提拉米苏，你就能获得真爱。

太阳神一样灿烂的男子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可是，我已经没有真爱可以给了。

塞壬置若罔闻，她把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走到他面前勾住他的脖子，灼灼地抬头看着他，提拉米苏还有一个名字，TAKE ME AWAY，带我走。你愿意带我走吗？

跳跃的烛光中，她的眼睛那么明亮，神情那么忧伤动人。他终于忍不住了，俯下头覆上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是将近透明的粉红色，软软的，凉凉的，就像刚刚吞进肚子里的那块提拉米苏。

屋子外面是人们为了庆祝这个舶来节日彻夜狂欢的声音，而屋子里那么温暖那么安静，只听得到冰花在窗玻璃上嗤嗤化开，以及淡淡的喘息声。

子夜的钟声响彻整条街道，平安夜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圣母玛利亚，美丽的仁慈的圣母玛利亚，感谢您的赐予，感谢您的宽大，请原谅我一个人世间的小人物所有那些卑微吧，请原谅我的一切，或许我的将来够得上称呼您的名字。

永恒的，无上的，圣母玛利亚。

 

【五】

谷雨的山地车没有后座，塞壬只能坐在前面的横杠上，尖叫着招摇地在校园里四处流窜。有好几次教古诗词的秃顶老头子都忍无可忍地冲他们发了脾气，因为他们居然在课堂上公然拥抱。

他骑车带着她逛遍了整座城市，塞壬沿途收获了无数年轻女孩忌恨的目光，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紧紧环住他的腰，然后把头贴到他的背上去，她无声地告诉她们，他是我的，这个举世无双的男人，是我的。

她跟他单身公寓的左邻右舍都混熟了，每次去找他的时候，爱笑的黑人留学生乔治就会大声地通知他，谷雨，你的中国小芭比来找你了哟。然后他会顶着一头的泡沫打开门，把她迎进去。他的房间总是那么乱，书和碟丢得满地都是，塞壬默不作声地帮他整理一遍又一遍，享受一个小妻子那样的贤惠与辛勤。

周末的时候他会在塞壬的小屋子里过夜，缠绵之后他沉沉地睡过去，微微地蜷着身子，姿态恢复为母亲子宫中胎儿的模样，他的睫毛微微翕动，呼吸绵长，神情脆弱得惹人心疼。塞壬在壁灯微弱的光芒下，整夜整夜都不睡，睁大眼睛不厌其烦地看他，用手轻轻触碰他的眉目。

他的普通话甚至说得比塞壬更标准，但是在睡梦中的梦呓仍然会用母语，他总是说，DON’T LEAVE ME,DAILIN.然后一通摸索，紧紧抓住她的手。然而塞壬不知道他梦中的达令是谁，是她自己，还是那个远在冰岛的黄脸婆。她自觉比她年轻貌美数倍，只是那有什么用？若他心里没有你，你便失去所有的竞争力。

他温热的躯体就在身边，靠得那么近，近到唇齿相依，可是谁知道他的心到底在哪里？塞壬连提都不敢提，即便被蒙蔽，也比知道真相要好。

他的梦呓让她害怕，他睡着了，意识跟她不在同一个世界，整个黑夜里只剩下她，多么孤单。

她帮他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穿好拖鞋朝客厅走，她从冰箱里拿出冻好的冰水，捧着躲到卫生间。

这座城市的冬天如此寒冷，西伯利亚的寒潮从窗户缝里闯进来贴上她的身体，她捧着冰水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哭。

你看，爱上一个人，是多么无助的一件事情。

 

【六】

春天的时候，塞壬兴冲冲地拿着做好的提拉米苏送去留学生公寓，她特地让在国外留学的朋友寄来了正宗的北欧可可粉和炼乳，希望谷雨从里面吃出故乡的味道。

走到公寓旁的大樟树下时，她看到了不远处感人至深的一幕。一个有点肥的金发女郎背着自己巨大的旅行包，嗷嗷哭着扑进了一个高大的异国帅哥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一遍一遍吻她的头发。

塞壬的鼓膜砰砰砰电闪雷鸣，她死命捏着手中的提拉米苏，跟在他们身后上了楼。

她站在楼梯口，远远看着对面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他们把行李一扔，连门都忘了关严，便拥抱着热吻。

塞壬放了北欧可可粉和炼乳的提拉米苏啪的一声在地上摔成了一滩糊糊，任它有多美味，现在看都没谁看它了。

她哭着冲下楼，一路飞奔跑到了湘江边。江边上芳草萋萋，无数的情侣在放风筝。她停止了哭泣，目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径直走到江岸边。

江岸边有个男生在玩飞机模型，他把视线从高空中的飞机上朝塞壬转移了一下，又马上收了回去。塞壬正眼都没瞧他，直直冲过去坐到沙滩上。

她看着脚底下被风拍得一漾一漾的江水，思考着应该从哪个角度跳下去才最完美。

你想跳下去吗？她回过头，是那个飞机男，他手拿遥控器，干净的脸上有隐隐的兴奋。

跳下去会很好玩哦。水里面有江蚂蝗，你一跳下去它们就钻进了你的血管里，然后我会叫那边的警察叔叔用网把你捞起来。再过一个月，蚂蝗在你的身体里繁殖了后代，你的肚子就会长这么大，飞机男用手在空气里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像怀了宝宝一样，嘿嘿，你们女生最喜欢吧？

塞壬被他这个无耻的比喻气哭了，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哭得天昏地暗。

哭累了的时候，天色也暗下来了，她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子，起身回家。

她一路低着头默默地走着，想着谷雨和那个冰岛女人，恨不得朝马路中间撞，可是那个飞机男一直都抱着他的飞机跟在她身后，她可不想在别人面前死，真讨厌。

走到楼下的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了，转过头去朝他大吼，你凭什么跟着我回家？

我没有跟着你回家啊，我住这里的四楼。他无辜地睁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先她一步进了楼梯口。上楼之前又转过头来说了一声，当然，我早就认识你了。

塞壬心灰意冷地打开自己的房门，扑通一声倒在床上，枕头里还有谷雨浓烈的男子气息。她在这铺天盖地的气息中，沉沉地睡了。

 

【七】

花香恹恹的日子，塞壬整天坐在自己租的小房子里，她等着谷雨来找她告别。她拿不准到时候自己会大哭一场跪下来求他别离开，还是愤恨地扇他两个耳光把他轰出门去。

她觉得前一种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她是真的很爱他。不敢去找他是因为，害怕又一次碰上上次的情形。

然而可笑的是，谷雨没能给她这个机会，事实上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给。他直到上飞机前才用手机给她发了个信息。

美丽的中国小芭比，我回我的祖国了，以后不会再来。你们国家虽然好，可是没有北极光和茱莉。我马上就要把这张卡扔到垃圾桶了，再见。我会想你的。

不多不少，刚刚七十个字。他做事情永远泾渭分明，就像区分塞壬和茱莉。而且，为爱妥协，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她坐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哭得撕心裂肺日月无光，她恨自己，因为谷雨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她居然还在想念他的笑容，他的吻。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她一边哭一边过去把门打开了，是住四楼的飞机男。他睁着他的大眼珠子，请问你们家客厅也漏水吗？都滴到我的方便面里了。

塞壬被他气狠了，抓起沙发上的泰迪熊就朝他砸过去，他默默地接住了，然后走进了厨房。他给塞壬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木耳肉丝面，上面还卧了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塞壬毫不客气地吃光了，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吃过这种热的东西了。

从这碗热汤面开始，飞机男进入了塞壬的生活，他开始照顾她，她也接受他的好。她很想听飞机男说那句她最受用的情话：你这个调皮的小芭比。但是他从来不说，读书的时候不说，后来毕业工作了还是不说。

他只是闷不吭声地从世界各地买来美丽骄傲的芭比娃娃送给她，穿粉红洋装性感迷人的梦露，穿尼罗河棉袍的埃及公主，穿豹纹短裙的非洲部落公主，嘴叼玫瑰的西班牙斗牛女郎……这些昂贵的玩偶陪伴她度过每一个长夜，她拥着她们入眠，仿佛一个拥有众多爱情遗腹子的单亲妈妈。

那时候她正看到一本书，作者说有一天有个人送了他一件T恤，T恤上写着：我要当芭比，那个贱货什么都有。然后可爱的作者在后面说，是啊，她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生命。

她什么都有，她唯独没有生命，就像塞壬一样，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爱情。她的爱情早已飞去了遥远的冰岛，恐怕终此一生都难以了结。

这一天她在收拾房间的时候，收到一个国际快递，她看了一眼发件地，心突突地狂跳起来，她把它扔到一边，继续颤抖着手收拾房间。

等到晚上万籁俱寂的时候，她才把它捧到台灯下，拿剪刀小心翼翼地拆开，那里面也是一个芭比娃娃。她留着波波头，穿着夸张的蕾丝蓬蓬裙，大大的黑眼睛无辜而动人，似足当年不谙世事的塞壬。

娃娃的脚下附有北欧帅哥端正的小隶：在瑰丽的北极光下，我发现了另一个你！我爱你。你的谷雨。

塞壬看到这张卡片，呆了一阵之后哑然失笑了。如果谷雨永远都不说那三个字，塞壬也许就会一直这样纠结下去，纠结一辈子，纠结至死。可是他说了，他居然这样说了。说得多么虚伪，多么荒唐，多么无耻。

她拿了个盆子到阳台上，一把火烧掉了房间里所有的芭比娃娃，包括谷雨刚刚寄来的这一个，橘红的火舌吞噬着她们的纤维头发和蕾丝裙，塞壬在这熊熊火光中无声地哭了。

她不要当芭比，不要当没有爱情的芭比。

她盛了一杯水洒到只余灰烬的盆中，浇熄了最后的火苗。她给楼下的飞机男打电话，你上来陪我好吗？

她把门打开，他正穿着她给他买的幼稚得要死的小熊睡衣站在门外，目光如同月光那样轻和暖，无语动人。她叹了口气投入他的怀抱，犹如从一场长长的梦境中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