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不喝酒,三哥拉二胡,他拉二泉映月。
最初听二泉映月,是从挂在爹炕头墙上的一个像黑碗一样的喇叭里发出来的,喇叭音质不太好,吱拉吱拉的。喇叭里介绍二泉映月是著名艺人、二胡演奏家瞎子阿炳的杰作,开始听,真是悲切,然后越听越悲切,最后悲切的我泪雨滂沱,我哭的西里哗啦的时候,三哥没哭,不过,他眼神看着喇叭发直。
在姊妹7个里,三哥与我挨肩,大我三岁,对我最好。三哥冷静,从小就冷静,他很少笑,稀有的笑一次,给我的感觉是带有苦味的。我们俩一同上学,我学习好,他学习不好。老师这么说,可我心里不服,我一直认为三哥聪明,记得上三年级的一个雨天,图画老师在黑板画了一个苹果,说,考试,画苹果。太简单了,我左一笔右两笔的很快就画完了,没事,就看教室外的大雨。那雨是闪电和炸雷连着,一道接一道,一个接一个,雨携着风,在操场上拍起一片水泡与迷雾,几只鸭子,迎风昂头,一水水的在雨中挺立,精神。
交卷时候,老师喊,刘福义!是三哥名字,我心一惊。老师举着三哥的画,那画正是我刚看到的操场上下雨情景,闪电、炸雷、雨泡与鸭子,三哥在画上还写了一行铅笔字:鸭子听雷!
多聪明的三哥!那时我在心里叫着,三哥的画不知比那苹果好出多少倍!
很有创意的三哥还是挨了老师的严厉批评,而放学的路上,他却受到差不多一个班的同学的表扬。被表扬的三哥,脸上又是那种笑,我觉得三哥的这次笑,有了一丝得意。
转过年,刚读了四年级的三哥要下田种地了。大哥的提议,大嫂也帮了腔的。爹说,下来吧,你大哥挣的工分连口粮都领不回来。爹脸上的皱纹里也没藏住那份愁苦与无奈。
三哥那年十七岁,不过,三哥成熟了,长的很棒,肩宽腰粗的。有一次,村子有名的混混庞虎子与他叫劲,就在地垄头上,三哥把他摔倒了三次,庞虎子那肥胖而笨重的身体噗、噗、噗的砸在地上,把地里松软的浮土砸得狼烟四起,他服了。
精力旺盛的三哥,不久就不摔交了,他借了一把二胡,每天吱哇吱哇的拉二泉映月。一到晚上,三哥就拉,大家不太愿意听,但是每次爹都听的很认真,听着听着,爹的那些皱纹在这个时候会流露出一些满意的东西。
三哥借的那把二胡到秋天就还给人家了,没有二胡拉的三哥,好象心情浮躁了,开始是谁说话顶撞谁,等到谁都不顶撞了,三哥晚上就出去了,而且每次回来都很晚。有一天晚上三哥摸黑上炕,爹就在黑影里说话了:上老刁家啦?
恩。。。。。。,三哥低声回应了爹。
爹说:看热闹了?三哥又恩了一声。
哎。。。。。。,爹的叹息在黑影里显得很沉很沉的。
不久,爹和大哥就二胡问题进行了讨论。爹问大哥,福山,胡琴多少钱?大哥说,二十多快呢。爹说,给老三买一把吧。大哥说,拉那玩意儿干啥?爹看着大哥半晌,说,你没看老三去老刁家吗?大哥说,他也没钱耍,去就是看热闹。爹脸色不好看了,对大哥说,老三有个事栓着,就不会去了。大哥没吱声,那脸色也透着灰。
亲情因贫困而疏远,情感因贫穷而淡漠,生活对底层人们折磨,一旦超过了耐受的界限,就会锈蚀他们的灵魂。
东北农村的冬闲,大约四个多月,闲得心里发慌的农民,在那个年代是找不到发泄渠道的,唯一的娱乐是推牌九,是赌博,他们在赌博中寻找精神与肉体的快感与刺激,而那种娱乐是需要经济支持的,爹很怕,怕三哥去老刁家那个赌窝,怕三哥染上赌瘾而毁了家庭经济也毁了他的人生。然而,真的要拿出20元买二胡,就我家当时经济状况,那可是全家人两个月的生活费用呢,也难为管家的大哥了。
爹与大哥关于二胡的讨论,断断续续背着三哥进行了一周,最后是大哥在枕边把大嫂耳朵吹软了,二胡才终于买回来了。
那些讨论,爹与大哥是没有背着我的,在他们言来语去之中,一种被生活困苦折磨的痛,瑟瑟的如剑,隐隐的如刀,一次次在我心上锯来锯去。。。。。。
拿着二胡的三哥,冲爹和大哥笑了一次,那次的笑,让我看见阳光是怎样溶解了被冷冻了许久的一块冰!三哥手里掂着二胡,抚摩着,眼睛有亮,突然,他放下二胡,去了厨房,一转眼,我看见他一手捏了个酒杯,一手拎着酒瓶进来了,他笑,那笑是冲爹的。爹,俺就喝一小口。爹没吱声,但是,有一抹欣赏的神情,已经挂在他皱纹上面了,三哥不喝酒,但是他喝了一杯,在他拿到二胡,在他准备拉二胡的时候。
那是个月夜,三哥坐在院子里,坐在一个土墩子上,月光稀疏,月影如魅,从窗户上看三哥的背影,看他微躬的背和抖耸的双肩,看他几乎是摇头晃脑的沉醉,但却看不见他的神情,看不见他眼里的泪,只看得见他舞动着琴弓的右臂,只看得见他滑动琴弦的左手。。。。。。那是二泉映月,是三哥的二泉映月,那夜听来,比阿炳演奏的好听,那是三哥拉的,那琴音并非出自二胡的音箱,那琴音分明是从三哥心里淌出来的。
月色迷蒙,琴音呜咽,三哥弃学务农,那是迫不得已,三哥用琴悲情;
月影婆娑,琴音疏朗,三哥已经十七岁了,他懂得了责任,三哥道出了心中的清醒;
云影遮月,琴音低沉,三哥一杯酒下肚,惆怅寥落,三哥不胜酒量,醉里愁绪万千;
风吹云去,月朗琴鸣,三哥感激父爱情深,理解了大哥长兄情怀,三哥虽然年轻,但更忠厚宽容;
酒生醉意,琴爱已浓,月下的三哥,沉醉而狂放,弓走龙蛇,弦泼风雨,一曲悲切的二泉映月,竟让他拉得如醉如痴,如泣如诉,竟让他把老爹拉的老泪纵横。。。。。。
那夜三哥醉了,醉了二胡,也醉了二泉映月,更醉了一家人。
那夜以后,三哥对二胡情有独钟,长相斯守,直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而后,一把二胡,一曲二泉映月,醉了三哥一生。

(图片来自百度)
2009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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