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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筒雨靴

                             岑燮钧

山脚下的村子一到夜晚，就特别黑，山仿佛倒下来一样。

天上只有三两颗星星，夜风吹来，带着稻田的清香。一路是蛙声，有时脚边会撞上什么。要是穿着凉鞋，陈一新肯定会心里一惊；但是现在什么都不怕，没有比高筒雨靴更让人放心的了。

爸爸妈妈一直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他一人。

这几天老是下雨，他把两双球鞋都弄湿了。上学去时，奶奶一直骂他，甚至让他光脚去。后来，实在没办法，翻出爸爸的高筒雨靴，让他穿了去。这是他第一次穿上爸爸的雨靴，高筒盖过他的膝盖，走起路来像机器人。路上很泥泞，堂弟东腾西挪，避着水滩；陈一新却对着水滩踩下去，顿时水花飞溅。

到了学校，大家都围着他的雨靴转。同桌说借我穿穿，他一口拒绝，旁边的同学也就散了。他一个人在操场的水汪里踏来踏去，被班主任看见，骂了一通。回家，奶奶知道了，也骂他。他很恨堂弟：不是他说的还有谁？——奶奶就是亲他嘛。

夜像他一个人住的房子，穿上高筒雨靴，仿佛屋里有了回声。

他走上田间小道，小道很窄，有许多缺口。他喜欢这样的缺口，有意无意地让自己失脚翻进水沟里。雨靴踩下去，水只淹没半个筒，沟太浅了。他来到山脚下，山脚下是烂泥田。烂泥田很淤，一下子淹没大半个筒。他喜欢淤得深深的，越深越刺激。田里什么也没种，他不用担心踩坏什么。自从爸妈和村里的人去外地赚钱后，这里早抛荒了。他一脚一脚往田中央踩去，有几次几乎要淹没鞋筒了，但都化险为夷，虽然筒内隐隐有点漫湿。他小心地试探着，不敢跨出大步。突然一滑，他收不住脚了，靴筒一直往下淤，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灌上了半筒水。水并不凉，起码他没感觉到。他抬了抬脚，雨靴纹丝不动，一会儿就全淹没了。他只得抽出脚，把靴筒拔出来，倒了水，重新穿上。现在，反正雨靴已经湿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毫无顾忌地朝前走去。

他的高筒雨靴一次次沉没，他一次次拔起来。他越踩越有趣，越踩越兴奋，以至于汗流浃背。他一点都不感到害怕，虽然前面的山像一只黑魆魆的猛兽，要把他吞下。

夜深了，依旧蛙声一片，他第一次觉得夜是这么可亲。

陈一新后来也有过这么一夜。

那一次，他本来不想晚上去钓鱼的。公司里的事情多，他下班晚了一点。到家时，妻子、小姨、丈母娘都已经吃好了，桌上是残羹冷炙；丈人在修理一扇门，也没睬他。他看了看桌上，没有他要吃的菜。虽然，他入赘江浙已经快十年了，但是仍嫌这儿的菜太清淡。像他这种从小重口味的人，都要淡出鸟来。他听见她们娘仨咯咯地笑着，一个比一个高调。他过去了一下，老婆看了他一眼，依旧唾沫飞溅地讲着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多余的。他随便吃了一点，百无聊赖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进进出出，突然很想去钓鱼。

他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而去。野外的空气果然比在家里好多了，吹得他的衬衣猎猎响，他顿时翩翩有凌云之感。

跑了十多公里，到了一条常来的江边。他停好车，走进去。每次晚上去钓鱼，他都穿上高筒雨靴，免得被蛇咬蚊子叮。早上刚下过阵雨，泥有些松。踏上一丛草，低下一滩水。他沿着河塘，一路走过去，想找一个汊港。汊港就像只进不出的网兜，鱼比直河多。过一条大沟时，他蹿了过去，雨靴的半个筒陷在淤泥里，还好，没溅湿裤子。

他拿出手电筒，照住河面；掏出鱼饵，撒过去；一甩鱼竿，静静地坐等鱼儿上钩。

他点上一支烟，世界都慢下来了。

天上星星点点，他站了站，四周一望，地上也星星点点，晚上钓鱼的人真多。陈一新把什么都放下了，心里很平静。不久，一条鱼儿就上钩了。

可是，另一边天一闪一闪的。不久，星子就散了，天也越来越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回去。起身看看，地上的灯只剩一两盏了。好在，不远处有一个瓜棚，大不了到时躲一躲。

雨是在半夜滂沱而至的。他穿上了雨衣，躲到了瓜棚里，没怎么受苦。

雨过后，黏土变得特别泥泞，走一步都很艰难。高筒雨靴上粘满了泥巴，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粘越多。河塘边高高低低，到处是沟沟壑壑，有时踩空，半个靴筒都淤在黏土里。他的脑边，倏忽闪过儿时的一夜，一激灵，不由得也狂踩起来。他觉得自己走得比那时更猛了，两腿更有力量。高筒雨靴套在他的脚上，似乎可以遇山开山，遇河趟河，什么都不怕。他甚至感觉自己像一个巨人，尽管踩去，踩去……

他没有回家，钓鱼到天明。这一夜是最平静的，没有一个人打他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