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钢的合理性奇观
朱晔
1964年,安东尼奥尼拍摄了他的第一部彩色影片《红色沙漠》。影片以意大利北部的工业小镇作为背景,展现了一个充斥着暧昧混沌的工业化景象。工厂产生的浓重烟雾与女主人公的焦躁不安与影片特有的主观色彩一起,表现出安东尼奥尼对现代文明的质疑。40年后的今天,工业建筑的图像已经作为大工业时代的象征淡出了我们的视线,虽然这些运转着的庞然大物依旧以其物质生产支持着我们的日常生活。这就是说我们不过是享受着生活的表层,而支持表象的巨大物质事实已经退隐。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面对它们的时候首先应该避免怀旧的惯性,因为这些图像不是指向过去,而就是我们的世界的真实。
本雅明在《摄影小史》中说:“像拍摄克虏伯或A.E.G工业集团的工厂时,相片对这些机构的内在真相几乎无所透露,显现的只有外在。而真实的现实却是在功能方面,比如工厂把人类关系物化的事实就未在表现工厂的照片中传达出来”。摄影以一种相对客观的方式再现了这一巨大的单纯。当然,不可能是实景式的再现,因为摄影总是碎片的方式指向消逝的时间,而且照片的一般使用尺寸也难以与工业建筑的巨大尺度相比。重要的是毫不删减地再现而不是提炼和表现,在此,摄影这一手段几乎是唯一正确的,就如法国“新浪潮”导演特里弗所言:“没有正确的画面,正确的只有画面”。
物质性使工业建筑的奇观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物质性不仅仅是说明一种物质事实,而且强调出一种无可替代的性质,一种我们与世界的神秘联系。包钢的工业建筑耸立并绵延着。它们的耸立并非象征,绵延也并非是任性恣意的。这些建筑中发生的不过是一系列简单的的化学反应或物理加工,这些活动被无休止地绵延和重复强调着。高炉炼铁为为炼钢厂提供铁水作为原料,当铁矿石、焦炭和溶剂等原、燃料按规定的配料比分批放入高炉,产生出炽热的一氧化碳和氢气后,炼铁可表述为以下主要反应:3Fe2O3﹢CO
—→ 2Fe3O4﹢CO2;Fe3O4﹢CO —→ 3FeO﹢CO2 ;FeO﹢CO —→
Fe﹢CO2;Fe3O4﹢4CO —→ 3Fe﹢4CO2
……掏出这些我们几乎忘记的高中化学知识,实际上是想说:炼铁就是个有目的有步骤的还原反应。
明确的目的性与步骤,使得建造这些建筑的逻辑也非常单纯,只是为了使这些连续的工业活动无休止的进行下去。这些通过生产流程的编码建立起来的工业建筑,连缀成庞大的物质生产器,吞吐着原料和各式各样的产品。人们按照生产的要求建立起工业建筑的物质秩序,这一合理性的秩序因为生产流程的多样和复杂,造就出了巨大而单纯的工业建筑群。它们没有装饰,但是充斥着各种管道、连接体、支架、烟囱、窗洞、线条、材质等等细节,这些细节形态各异地绵延伸展,甚至连自然条件和人行为的印记也加入到对秩序细节化过程之中,构筑起物质的奇观。而这一奇观恰恰有着合理性的内核。
工业建筑巨大的单纯超越了装饰、尺度,如库哈斯所言,使经典建筑学的标准统统失效。这种单纯的巨大洋溢着一种冷静的诗意。张永和、张路峰在《向工业建筑学习或若干建筑公式的推导》一文中写道:“中国工业建筑只是接近基本建筑而非基本建筑:因为它过于粗糙,从设计考虑到施工质量。然而接近,便足以使我们提出:向工业建筑学习。”
随着后工业社会的到来,信息与网络技术以虚拟的方式更改着我们的感知。然而工业建筑依旧是叙事大师。它的叙事策略,在外围指向经济、城市和社会生活,在内部是生产逻辑和设备。内和外的差异和同一都集中在它的产品上,于是包钢的产品造就出无数的故事,异常的冷静。它的抒情同样来自于叙事的策略,现在是过去的未来又不断构成未来的记忆,当建构和延异既消除了对中心的期待又不断暗示和制造出新的奇观时,我们简直手足无措。从铁矿石到铁水,从铁水到成型的钢材,途中要历经十余个分厂,数十道工序。工业建筑就在这数十道工序之间,在建构的合理性与形态的绵延之间狂欢。这是一场调情,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