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奥秘》-好诗精鉴-显性诗意:直观但并不肤浅的暖或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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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鲁克评诗》及诗话 |

显性诗意:直观但并不肤浅的暖或疼
老了
江一郎
老了,牙齿没了
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
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老了,走不动了
去溪边坐坐吧
流水丁冬,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着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也将你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美,是适度的袒露和遮掩,诗意也是——过于袒露便流于直白,过于遮掩又耽于晦涩。江一郎就在直白与晦涩之间找到了一条“显性诗意”的书写通道。
前文谈到“隐性诗意”,这类诗作都有一条隐形的、看不见的“龙骨”或“诗核”;那么显性诗意呢?我给出的定义是:直观但不肤浅的暖或疼。对,关键词不是“直观”,而是“暖”和“疼”——没有温暖感和疼痛感的诗,即便不是伪诗,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江一郎的《老了》,就是暖和疼的典范,跟叶芝的《当你老了》比,哪个更好,更打动你?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但显而易见的是,叶芝重在敛,而江一郎重在放——但在这放之间,却又有着不易察觉的节制。
全诗都是大白话,只要是识字的人,都会懂。全诗有个动作线,就是“走”——“到乡下去”。在都市里久了,尤其像江一郎这样从泥土中走出来的都市游子,对土地、对乡野的眷恋,是发自内心的。“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已然成了都市游子们的人生向往和精神动力,亲切感和代入感,诗人从一下笔就慷慨地给了我们。
真正种地,其实是很苦的,远没有诗里的浪漫,还可以——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艺术总是高于生活的,不然咱们还要艺术干嘛?艺术就是给人美,给人梦,给人希望和抚慰的。
诗人的动作从“走”开始,先到乡下,到地里,然后从地里又来到溪边——
老了,走不动了
去溪边坐坐吧
诗人并不是只写景,抒情也是自然而然的——
流水丁冬,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着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写到溪边,自然就写到流水,继而写到那些被流水带走的“美好的人与事”,包括“伤感”,包括“初恋”——由景及情;写到初恋,自然就写到了亲吻,由叙述改描述,由言说改动作,自然而然——
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老了,都老了”之后,人生进入秋季,生命也变得从容,我们的爱情,也已经由肉体之爱,升华为精神的依偎——此乃生命和爱情的至境——我们舍弃欲望,像“风吹去流云”。
请注意,诗人貌似“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但其实每到一个情节点,都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我说诗人在“放”的同时,又有着不易察觉的节制,就体现在这些地方。
你看,说风吹去欲望,诗人戛然而止——生命里有无数的有关“欲望”、有关爱情的细节,诗人都狠狠地一刀剪去,而直奔生命的最后——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也将你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我说过,所有的助跑,都是为了起飞——诗歌写作乃至所有文学类写作,都是一个不断加压、不断提速的过程。情感的爆发,要水到渠成,要自然而然,这首诗读到最后,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眼含热泪呢?
这么朴素的语言,这么朴素的表达,怎么竟有着这么强的感染力呢?答案就一个字:真。
那么,从技术的层面,你有没有从诗人那里学到些什么呢?
一、就用最朴素的语言,书写你最真实的疼痛或感动;
二、给诗一个动作线;
三、再短的诗,都要力求给出细节来。细节,独特的、生动的细节,是诗的血和肉;
三、诗靠什么推动?诗句?细节?都不准确——推动诗歌前进的,是细节与细节之间的——逻辑关系。纵观全诗,时间逻辑和动作逻辑,是不是一目了然呢?
诗人江一郎先生是我好友,不幸于昨天逝世,今天,我专门腾出时间来细细研读他的代表作《老了》,以此作为对老友的祭奠。
江一郎先生生前,几乎用半生的时间,在默默做着中国新诗的研究和普及工作,今天,先生未竟的事业,我来接着做。
生命是个奇迹,死亡,总是悲剧。我们跟江一郎先生一样,“一生都热爱土地”;我们也爱祖国、爱亲人、爱朋友,就算死了,“一万年,还爱着”。
我们都会死的,但爱留下来,充满爱的诗,留下来,这还不够吗?这样想想,老,有什么可悲呢?死,又有什么可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