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晚秋（组诗）

鲁 克

 

坐在磨台上看看父亲

 

坐在磨台上看看父亲，看看秋阳照亮的小院

墙顶木橛上挂着的四季豆，已经干透了

凉风吹过，饱满的颗粒在干脆的豆皮子里

哗哗作响

一只蜘蛛正在上锈的铁条上爬行

它的一生都在织网。它得赶快再织一张

才来得及网住黄昏

如果父亲从《半月谈》里抬起头来

夕晖在他的帽檐上隐退

天就黑了，那些散漫的、寂静的时光，将

再次漏网

 

四围的白杨树又高了不少。树叶快落光了

虫屎从最高的枝头落下来，落在磨槽里

雨点一样，啪啪直响

而光阴无声：坐在磨台上看看父亲，一切修辞

都是多余的

                 2017.10.19.午夜，深圳

 

父亲的晚秋

 

黄昏，天阴起来

风从墙西的麦地里刮过来，在锅屋门前的

玉米秸上，弄出

很大的声响；而白杨树只是摇几摇

－－只有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时候

你才能听到它们的骨头

嘎吱嘎吱的声音

－－现在，一只麻雀蹲在高枝上，腹部的毛

被风吹动

杨树又摇几下，它叽喳一声，一个猛子

扎到邻家草垛里去了

 

雨并没有落下，天却暗了几分

父亲停在过道屋里的老自行车，反着

亮亮的光

天再黑一些，堂屋里，一边剥花生

一边呆呆望着门外的父亲，就会站起来

先掸掸衣服，再拍拍手

－－灯绳就在右手边，轻轻一拉，他的孤独

就亮了

                 2017.10.19.午夜，深圳

 

抱杨树叶的父亲

 

父亲抱着满满一抱杨树叶，从大门里

挤进来

他的下巴耷在杨树叶上，像第三只手

我想帮帮他，又无从下手

“甭关门，还有一抱。”

父亲把杨树叶抱进锅屋，在角落里，哎哟一声

撒手

仿佛被压缩的时光，一瞬间，散开来

我看清了父亲历历可数的白发

 

背对着土门，父亲侧着身，用脚趋了趋杨树叶

那些干枯的灰暗的死亡的叶子，一瞬间

仿佛都活过来，发出

哗啦哗啦的声响

父亲拍拍手，转身，微笑了一下：

“走，还有一抱！”

 

整个村庄都烧煤气了，除了父亲，谁还在深秋

捡拾杨树叶？

“那么多树叶，不烧糟蹋了！”

退休的父亲，比农民还像个农民

他拾麦穗，搂花生，捡玉米，当然

还捡树叶

省下的钱，不寄给孙子，就寄给孙女

 

我大开着院门，走在父亲前面，我说俺大

这一抱

我来！

父亲笑得嘴角一揪一揪：

“你不会抱！你不行！”

 

学着父亲的样子，先是搂，拢，聚，然后是

跪－－

不曾给父亲下跪，不曾给天地下跪

当我给一堆枯叶跪下

我膝头一震，心头一震－－

当我笨拙地抱起那一堆树叶

走向夕阳暖照的小院

父母跟在我后面，笑得慈详，笑出了声：

“你看，你看⋯⋯”

父亲啊，你只看到掉了一路的树叶，你看不到

我掉了一路的泪水……

                   2017.10.19.午夜，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