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克

苏北平原的冬天

一

我喜欢这些刺槐树
它们都有着父亲的脊梁，也有着父亲的沉默
和隐忍
春天的时候，它们像侄儿一样发芽
到了初夏，开那么多花，洁白如雪，缀满枝头
每一朵，都有着大嫂的芬芳和母亲的温柔

眼下正值隆冬，苏北平原一片死寂
泛黄的风刮过枯草丛，霜花落在地上，盖住了
乌鸦的脚印
野鸡见了我，低下头，沿着沟垄疾走
仿佛游泳少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在记忆的彼岸冒出头来，咕咕叫两声，晨雾
就覆盖了辽阔的麦田

刺槐林在雾气里露出梢头，比版画还美
仔细辨认，你总能瞅见一两粒鹊窝，在枝头
并不摇曳，像家
也像
零星的亲人
             2016.12.6.中午，徐州

二

严霜覆盖大野。枯草和稻茬，让寂静和荒凉
加粗；
加重空旷的，总是那些枯萎的事物。
我喜欢那些落光叶子的树
它们让空更空，让远更远
它们齐刷刷地站在高天之下，像寓言
也像史书。

除了播种和收获，不要轻易翻开大地
一如除了说爱，不要轻易打开嘴唇
苏北平原的冬天
尤其在早晨，你站在大野之上，每一缕呼吸
都像在说——

我爱你……

                2016.12.8.清晨，北京

三

没有风，寂静多么平整，而寒冷像湖面一样辽阔

整个苏北平原，只有野鸭的腹部和我的内心

没有被冰雪封冻

小村像拱出雪窝的野兔；草垛戴着白帽子

白杨树上的朝阳像只红气球，喜鹊喳喳一叫

它就飞起来——

炊烟低垂，像母亲弯下身子；跳上坡坎的羊羔

刚好吮吸到她的乳头……

                  2016.12.8.清晨，北京

父亲的黄昏

可以说是沉重低于挺拔，温暖低于严酷
也可以说，是夕阳落下树梢。
剔除比喻和夸张，那一大片麦田
把自己落到实处
这广袤的绿意，在隆冬里，让坚硬的苏北
略显温柔。

这是父亲的黄昏。当我站在院西的土路上
它也是我的
他的沉静是我的，他的苍老是我的
他瞅一眼夕阳，低下头继续走路
他的孤独、他的寂寥，他苍凉的、轻微的叹息
也是我的

夕阳在下沉。时光之杯，那仅剩的酒浆
你已不忍啜饮
父亲啊，在这荒凉的尘世，我们相遇
并相认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贫穷，也没有人比我
更富有
父亲啊，曾几何时，你已是故乡的代名词
我就像那只飞鸟，对于故乡，怀抱两种感情——
一直梦想逃离，又一直
渴望归巢

除了夕阳，树梢上已没有一片叶子，父亲
除了你，这世上已没有几个亲人，父亲
                        2016.12.2.凌晨，江苏东海

跟母亲学做萝卜菜卷

把面皮擀薄些，再薄些
薄如岁月，薄如命，薄如一纸
诊断书

把萝卜切细些，再细些
细如针，细如线，细如母亲银白的发丝
或温柔的眼神

母亲，你跟命运学会的那些，都教给了我
譬如善良，譬如隐忍，肚子疼的时候，就自己用手
揉一揉

而生活教会我的显然更多，我却不能一一
都告诉你，譬如tct胶片上，您看不懂的阴影
譬如白纸上的那个生字，重若千斤，亮如霹雳
我故意念错，您也微笑着
相信

母亲，教教我做萝卜菜卷吧
小孙女也跟着一起学
我满手是面，满脸是笑，满心却全是泪
娘啊，我怎么忍心告诉你－－

这人世间最后的美味，再不学，就失传了
                                   2015.12.5.清晨，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