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南京

突然就想念南京了，没来由地。

想念颐和路2号，省作协的那栋老楼——那几间屋子的地板，我每天早上都要拖一遍，总是一尘不染。荫蔽着那栋木楼的，是一群古树，主干粗壮虬曲，枝叶苍翠葳蕤，春天一来，连楼梯上都常常落满细细的花絮。暮春初夏，是花开最盛的时节，什么时候望一眼窗外，都是浓浓的诗意。我至今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叫“燕子树”？那些花是浅绿色的，形状像极了展翅低飞的燕子。窗外是个小环岛，岛上有书店有花店，公交车不时驶过，开不开窗你都听得到那柔柔脆脆的电子女声：“车辆转弯，请注意安全”；

想念8路电车，那路电车是从江苏路开往燕子矶的，始发站离省作协仅一步之遥，可我报到的第一天就坐反了，从中央门直接坐到了燕子矶。后来，单位给我办了月票，我一下班就坐公交车，今天8路，明天15路，天天不重复。一方面，我想熟悉南京地形，顺便看看景，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想写诗——在摇晃不定的车厢里，我的脑瓜最好使，灵感不断。我常常猫在最后一排，最里边一角，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望着他们熙熙攘攘的生活，所思所想，都悄悄地记下来，记在一个本子上。那一时期，我的很多诗歌都是这么构思和创作出来的。评论家都说我的诗歌“有生活，有温度”，殊不知，诗歌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那些温度，全都来自我总爱流泪的眼窝和常常颤栗的胸膛；

尤其想念那样的大雪天，背着摄影包，满大街寻找新闻和诗意——只要举着相机，用一只眼看这个世界，即便千疮百孔，美好也无处不在，诗意更是隐含其中——尤其是下雪天，古城南京的美，真是会让你落泪的……

冬天最温暖的去处显然不是我四面漏风的租来的家，而是鼓楼邮局二楼的那家书店。

那时候怎么那么爱读书啊，真是奇了怪了，越是穷得 一米多高，越是连5块钱一本的图书都舍不得买，却越是喜欢往书店里扎，常常一扎就是大半天，一本新书都几乎看完了。即便看不完，也一准儿记得看到了第几页。有时候怕自己记不住，我会在采访本的最后一页记上这个页数，然后画一个圈儿。这活计跟小偷踩点儿做记号，是不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书店里并没有暖气，那温暖感完全来自拥挤着买书尤其是光看不买、翻来覆去赖着不走的“蹭读”的陌生人——有句话叫做“相互取暖”，真的是准确无比。那时候的书店里“蹭读”者众，男女老少都有，阅读的姿势更是千姿百态。女生一般是正对着书架或背靠着书架——在我看来，斜倚着书架或廊柱专注阅读的女生，比天使都更美一些。我曾经试图抓拍那样的美，但想起在新华书店被工作人员警告说不准拍照，至今都不敢造次；男人们的阅读姿势就没那么讲究了，年纪大些的会坐在边上的条凳上，年纪轻些的，尤其那些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干脆就盘着腿，坐在地板上阅读。

我也是这么蹭着、盘着、坐着读过来的。其实我这腿盘不了多久，在部队也没练出来，最多一刻钟，再不换姿势，那估计就起不来了。我一般都是坐着——屁股着地的那种坐，背靠着书架或廊柱，腿先是蜷着，后来就不自觉地伸出老长。工作人员一过来，我也会下意识地缩一缩爪儿，目光从书上移开片刻，给店员一个感恩里稍带着歉意的笑。那时候他们都认得我，却又都不认得我，最多能从行头里判断出我是个摄影记者或发烧友，他们怎么会晓得，在此之前——在被省作协某期刊老总炒鱿鱼之前，我已是一名专业作家和诗人？

那真是我人生里一段糟糕透顶的幸福时光；有贫穷和书相伴，我的内心每天都充实得空空荡荡。

那也是一段多么奢侈的时光啊，有梦，有爱，有阅读——正是因了这个，才有了我那篇《奢侈的阅读》。

后来北上去了首都闯荡，正如汪峰那首歌里唱的，“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失去……”东闯西撞，头破血流，好在上天眷佑，终得死去活来。

定居北京十余年，每每想起南京，心底里总会隐隐作痛。但是今天，客居深圳，同样是异地他乡，却不知怎么了，竟突然想念起南京来。是的，不是想起，是想念。

这种想有些疼，它先是暖后是凉，就像一把雪敷在新鲜的刀口上。

但是南京，我真的很想你，想你新柳婀娜、红梅含笑的玄武湖；想你细雨霏霏、菊花如泪的雨花台；想你风情万种、游人如织的夫子庙；想你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山西路广场；想你红灯高悬、美酒飘香的狮子楼；想你小市街128号的那一处违建民房——门顶上钉着前任房客的山田大叔送奶箱，门旁站着我羞羞答答、迎春般娇美的小小的女儿……

那里有我的欢笑有我的泪水，有我的汗珠有我的脚印，有我再也回不去的宝贵的青春……

                                               2013.1.12.上午，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