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阿姨

搬进大房子之后，原来C座那所77平米的小房子就卖掉了，只地下室还保留着，虽然离新居不过二百米，但一年也难得过去几回。

那个单元一共10户人家，彼此相处都很好。因为是作家、记者的关系，我还被大家选为业主委员会委员，邻里间有个啥事儿，都爱跟我说道说道。而我们家与四楼阿姨家来往最多，原因之一还是我们家厕所漏水，直接渗进了他们家。坏事儿最后变成了好事儿，我们两家成了整栋楼乃至整个社区来往最密切的两户人家。但尽管如此密切，我却一直不知道阿姨姓什么，更不知道叫什么，直到今天，我也只知道她是“四楼阿姨”。

有时候我去外地采访，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妻有时有事儿脱不开身，就把上小学的女儿托付给阿姨，叫她放学后直接去四楼奶奶家吃饭，每一次，女儿都说奶奶给她做了什么什么好吃的。

阿姨很会生豆芽，她说市场上卖的豆芽都是加了化肥的，吃不得，于是自己买来黄豆，自己生。隔三差五地，阿姨就会上楼来敲门，把一笊篱鲜嫩鲜嫩的黄豆芽递进来。妻去还笊篱或串门的时候，也常常不会空着手，很随意地带一点水果或点心表达一下谢意，但每一次，必然又不会空着手回来。邻里间浓浓淡淡的这份情意，给了远离故土的我们一家人很多慰藉。

阿姨头发有些白，微胖，一口浓重的内蒙口音。她和老伴是二婚，都是赤峰人，老伴身体不好，走路佝偻个腰，每上一层楼都得歇半天，气喘吁吁。老伴还是个药罐子，常年喝中药，阿姨总是把中药渣子倒在楼下马路上，因为这个，过往的邻居们没少瞪眼，暗骂。

那时候女儿还小，我们常常在黄昏时分带着女儿下楼散步。因为那中药渣子很干净，一点也不脏，淘气的女儿有时候还会特意踩上几脚。妻就把她提溜过去，柔声训斥几句，无非是告诉她，踩这个不好，生病的人家就是希望路人踩着它，把病给带走呢。女儿眨巴眨巴大眼睛：“能帮他们把病带走多好呀？”妻就瞪她：“他们好了，踩的人不就病了吗？”后来知道是四楼爷爷病了，女儿每天上学、放学，更是有意去踩那些中药渣子，因为四楼的爷爷奶奶都很疼爱她。

一天黄昏，放学的女儿又去踩那中药渣子，恰巧阿姨下楼，撞见了，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把女儿拽到一边，嘱咐她再也不要踩这个东西了。女儿回家跟我们讲起这个，我和妻都不禁唏嘘。人的心地和感情啊，真是这世间最最复杂的东西。

踩着药渣子的女儿依然健健康康的，而四楼阿姨倒药渣子的频率却不见减少。及至后来，就很少见着老爷子下楼来了。

四楼阿姨有两个闺女，老大当时已经三十多了，却一直没有婚嫁，老二结婚时也奔三了。二闺女长得很漂亮，嘴巴也甜，跟我熟识还是因为上楼向我咨询转户口的事儿，此后只要一见着我，总是鲁哥鲁克地叫我，那笑容明媚得像秋日艳阳下的雏菊。

有一回四楼阿姨上楼来，向我们家借椅子，我就随口一问，怎么，家里来了不少亲戚？阿姨甜甜地回答说，是啊是啊，板凳都不够坐的呢。

还椅子的时候阿姨带了一包糖来，我一看那包装上的喜字，顿时明白了什么，就问阿姨，是不是大妹妹结婚了？阿姨的笑脸红扑扑的：“不是老大，是老二，搁姑爷那边办的，这边也没啥亲戚……”我就说阿姨，这么大的喜事儿你咋不招呼一声呢？亏我们还是好邻居呢。阿姨就自责地说，之前他们全家也商量来着，最想请的就是我们一家，可又觉得大家都是不亲不顾的，整栋楼这么多邻居，请谁不请谁的，颇犯踌躇。为了这事儿，我和妻难受了好一阵子……

搬新家以后，我的工作也渐渐转型，平时基本就宅在家里写作，常常一连好几天都不下楼的。跟老邻居们在社区里还是偶然可见，但一直都没再见着四楼阿姨和他们的家人。

不知不觉，一晃五年。

今年7月下旬，北京遭遇百年不遇特大暴雨，各家地下室都进水了。因为我们家地下室里也没啥怕淹的，他们整体抽水过后，我一直也没顾得上过去看看。前几日黄昏散步，我过去看了看，屋子里霉迹斑斑，恍如隔世。

出来正好碰见邻居老钱，就聊了一会儿。临了我问老钱：“四楼老叔身体还好吧？”老钱一愣：“怎么，你还不知道吗？他们家大前年就搬走了。”“怎么了？老叔……是不是走了？”“没有，老头儿身体还那样，靠中药养着；老太太平时看着挺硬朗的吧？嘿，说走就走了！”“怎么回事儿？！”“癌症，也是走了之后我们才知道的，丧事悄悄办的，谁都没通知……”

老钱上楼去了，而我道了再见却没有走开。我悄悄地望向四楼，那窗口依然亮着灯，但我知道，那里已经是另外一家人了。

我望了望脚下，路灯里，水泥马路干干净净，那些中药渣子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

                                           2012.10.3.午夜，北京居竹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