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伤悲(组诗)
          鲁克

《父亲门前的一头牛犊》

确切地说，它是父亲邻居的邻居
我去年春天回来的时候
还没有看出，它沉默而面善的母亲
已经怀上了它

这个小家伙没有名字；我甚至不能叫它＂小牛＂
因为小牛是我小学同学，就住在村东头
听说他现在宁波打工 
只有过年的时候兴许才回来一次
我都三十多年没有见过老实巴交

白白净净、一说话就有点儿害羞的小牛了

这是早春的午后，阳光仿佛带着小牛犊的

奶香和体温
地面半干，有风吹过草垛
邻家公鸡居高临下扯着嗓子
像极了我记忆中的生产队长
(如今他已八十多岁，再不会揪着耳朵把我

和我偷的半熟的香瓜一起扔给我父亲了)

我披着父亲的旧大衣
(事实上二十年前我送给他的时候，就已经不新了)
——斜倚着门前的白杨树
看罗伯特—麦基的《故事》
这个小家伙凑过来
湿湿的鼻子吸了吸，嗅了嗅我面前的空气
我用普通话说：你好——
它低下头，小蹄子往后挪半步
我又用老家话问它：吃了吗?
它抬起头，羞怯地舔了舔嘴唇
我合上书本去撩它
它连连后退
我向前半步，它竟尥着蹶子跑开了

我转了个方向，故意不理它
它绕个圈，重新站到我眼前
我换了一棵树，它把我倚过的那棵
闻了又闻

后来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与我始终保持
大约两米的距离
            2012年3月2日下午，东海

《大伯鲁玉兴》

大伯鲁玉兴，死在这个早春
万物向上，只有他和雨水
例外

记忆中的大伯
年轻时就佝偻着腰
腰上别着长长的烟袋
那烟锅里的火，半个多世纪明明灭灭
大伯爱拾粪，大伯的庄稼
总是比别人的茁壮
大伯的孩子也多，两儿三女
也都不比别人的差
大伯唯一比别人差的
是福气
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
没吃过几囗像样的饭
没穿过几件像样的衣
一辈子摔过那么多跟头
只有前年这最后一次摔倒，没再
爬起来

二十多年没见大伯，再见的
已是一把瘦骨。寿帽遮颜
胡须如一撮干草
二伯用白布把他缠起，打结
像捆起一小捆柴禾
我护送并眼看着这一小捆柴禾
被拖运，拉拽，最终填进火炉
出来的
是一小堆带着火星和香味的
白骨

大伯和大娘晚年都靠主
对他们对耶稣的信仰
我一直心存遗问
但有一个事实十分可喜，那就是
靠主后的大伯一直没再骂人

2012年早春，大伯停止了呼息和祷告
也熄灭了爱和怨恨
享年83岁
乡邻们都夸大伯高寿
高寿的大伯在遗像里
满脸笑意
而为选杨木棺材还是松木棺材 
棺材到底放谁家
堂兄和堂弟
犯了小小的踌躇
又因为靠主，大伯的丧事
简单得近乎凄清
不烧纸，不磕头，不送汤，不送花圈
纸马纸轿纸排场
全省了

甚至连泪水都省了
久病床前，何谈孝子贤孙?
祖坟已没位置了
庄西一块黄土地
本是二伯家荒弃的菜园
大伯就葬在那里
二伯和父亲以及我们这帮晚辈兄弟
也都将葬在那里

棺椁放入，黄土掩埋
大伯的骨头有了归宿
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排排杨树
亲人们只有哭声，鲜见泪水
只有墓地边麦田里
那些细雨中的麦苗，青青的凉凉的，仿佛
淡淡的伤悲
             2012年3月2日下午，东海

《父亲的自行车》

父亲的自行车，其实是我的
31年前就是我的
大梁上的那块疤，蓦然接上了我
骨折31年的记忆

父亲的自行车，锈迹斑斑
却结结实实
我在乡间土路上试骑了一下
仿佛在草地上第一次试骑那匹马
只有父亲看得见
我满脸的羞涩

我笑着骑出去，又笑着骑回来
父亲啊!
为了掩饰泪痕，我只好赶紧说：
俺大——那些杨树又快发芽了……
            2012年3月2日晚，东海

《棋》

横竖六道杠，树棍画棋盘
画在泥地上

石块、树枝当棋子，千变万化一盘棋
下在泥地上

嬴在泥地上
输在泥地上

生在泥地上
死在泥地上
          2012年3月3日清晨，东海

《村》

星星点点，一个挨一个
大同小异：土屋伴瓦房，小楼衬高树
草垛，炊烟，小路蜿蜒
三两行人，牵着牛或担着水桶
一条土狗
要么在后要么在前……

但这个村跟哪个村都不一样
多棵梨树少朵杏花
那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这个村——
也只有这个村，住着我的
老父亲

 

        2012年3月3日清晨，东海

《麦田小路》

我多少年没走过这样的小路了?
漂泊了半辈子、奔忙了半辈子
离故乡、离泥土越来越远
三十年后回回头
竟不见脚印

总是忙啊忙啊
一个假模假样的城里人
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
成天满嘴普通话
而含泪的梦话，却
总是方言

时令尚早，小麦远未拔节
柳树才刚刚返青
可我的白发已漫到鬓角了
年迈的父亲跟在我后面
独自絮叨天气和雨水
我没敢转脸——
披着他的小袄听着他的咳嗽
我早已暖出泪水
        2012年3月3日上午，东海

给母亲洗头

 

妈，头发快掉了了，再不给你洗

就洗不着了

妈，你不要摆手，不要笑

儿子给娘洗个头

有啥不好意思的?

想当年，你把我的尿介子挂满枝头

你那时多么骄傲

妈妈，你骄傲我就骄傲

我的哭声和笑声，总是咱这个村子里

最嘹亮的

 

妈，我微笑着唤你

看着你满面桃花，羞涩涩地

向我走来，摘下的线帽子

你顺手就搁在了

篱笆上

妈，平日里，那些篱笆都比儿中用啊

妈，水行吗?

井台上脸盆边，你乖顺地低着头

我加点井水，又兑点热水

妈，你的头发那么稀那么白

一毛巾的水就湿透了

妈，头上起沫了，你甭睁眼

妈妈，我舍不得揉

那扎手的硬发，掉一根就少一根了

 

妈，你不要问那是什么呀，香喷喷的往下流

妈，我不会对你说那里有我笑声掩藏的泪水

我只会告诉你，妈妈

那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飘柔

        2012年3月9日黄昏，东海

死水池塘

 

死水池塘

死一般的静寂从夜晚开始

那个冷不丁冒出的泡泡

让月光打个激灵

高树上，睡梦中的乌鸦侧耳

也只听得见

麦苗们的鼾声

 

此刻小村醒来

池塘上缭绕着薄雾

树们照镜梳妆

旭日羞红着脸躲到大树后面

那个早起的人是谁?

远远的挑担的背影

两声咳嗽和一声鸡啼

并没有让水面泛起涟漪

而涟漪却在心头

荡漾开去

 

小村的年纪比我奶奶的奶奶还大一轮

池塘守在那里也很久了

可我直到何时才发现她的美?

寂寞的小村，我由来已久的压抑

如今变成了

不为人知的乡愁

            2012年3月10日清晨，东海

满天星星

 

从父亲的草屋里出来，一抬头

我看见了满天星星

父亲草屋里的灯太暗了

我猜想父亲一定恨不得再暗一些

省电

也省得他的清贫和寂寞

如此耀眼

 

满天星星，数也数不清

事实上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数过了

前天三舅家的表妹出嫁

我见到了母亲那头

差不多所有的亲戚

整整二十桌

二十桌陌生的亲人，仿佛这

满天星星

 

表姨抱着我哭

表姨太多年没有看到我了

就像我太多年没有看到这

满天星星

表姨老了，头发都白了

我上次见到表姨那天

表姨还是新娘子

大红的棉袄，粉红的酒窝

表姨从那帮闹新房的野小子们

没有摸到的地方

摸出两块糖疙瘩，偷偷塞给我

表姨的笑比糖疙瘩还甜

表姨的眼睛好亮啊，就像这

满天星星

 

陌生了，曾经那么熟悉的星星

陌生了，曾经那么熟悉的故乡

和亲人

 

今夜满天星星，照着我衰老的故乡

满天的父亲的孤独，比我满天的梦想

都耀眼

     2012年3月12日凌晨，东海

 

洗衣机

 

小河刚刚解冻，大地远未复苏

那井水多凉啊

母亲打井水，洗她穿了二十年的

棉裤

一遍又一遍

七十岁的母亲

揉啊搓啊，反反复复

揉搓我的良心

 

从三舅家喝喜酒回来

路过电器城

我不顾母亲的反对

给她买了一台洗衣机

电器城的老板，反复夸我是个

孝子

 

今夜月光如水，夜空仿佛一台

大号的洗衣机

浸泡在阔别半生的故乡的月光里

我把自己一遍又一遍

漂洗

也洗不净深入骨髓的

羞愧

      2012年3月12日凌晨，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