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父亲

女儿独自去石家庄参加美术专业考试已经四天了，这四天里，她每天都会给我短信或电话，这也是她临走前我反复要求的。年前她已经去考了几天，有一天我的短信她没回，打过去却无法接通，直到深夜都联系不上，差点没把我急死。原来是她住的地方信号差，而她又因为太累睡得早，就忘了给我短信。我一夜辗转反侧，次日清晨她打过来的时候，我结结实实地把她剋了一顿，一边气咻咻地责备，一边眼含热泪。

平安就好，我甚至没奢望女儿能考上所谓的名牌大学。

女儿是三个月前突然决定报考美术专业的。我后来才知道，这个突然的决定，竟起因于一张卡片——同学过生日，女儿在礼物里夹了一张自制的卡片，卡片上画的什么我没注意听，但她说同学看后瞪大眼睛惊呼：“哇！鲁姜楠，才知道你会画画哎！你学了几年了？”女儿说从没学过呀，同学从不信到钦佩再到怂恿：“你画得这么好，你干嘛学文科呀？文科高考竞争多激烈呀，我要有你这两下子，我肯定报美术班去了！”

当女儿“纠结了好几天”，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要跟我“谈件大事”的时候，我知道，女儿真的长大了。在一首诗里，我曾经写过这样真实的句子：

常常有恶梦，时刻有担心，天天盼着女儿长大

开学她就念高中了，可我怎么没有一点欣慰？

她差几分没考上离家更远的一中，我竟莫名地庆幸

以前总是盼着女儿长大，可不知怎么了，越到后来越是怕她长大。

总是忘不了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小模样乖巧可人，没有一个见了不夸的，尤其那眼睛，大而有神，盛满了天真、美丽和美好。

每到我下班的时候，刚比桌子高一点的女儿总是喜欢缠着我，当她伸着小手娇声喊着“爸抱”的时候，我常常故意不弯腰，而把手抬得比她上抓的极限略高一点点，一任她的小手伸啊伸，抓啊抓，最后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地上……跌一次，女儿爬起来，笑呵呵地继续要“爸抱”，跌两次、三次，她就不干了——那小嘴巴一撇，再撇，在她就要哭出声来的时候，我赶紧抱起她来，就那么一举，一抱，女儿就咧嘴笑了。那时候你想叫她亲你几口，她便亲你几口——每次亲完，却都用胖嘟嘟的手背擦擦自己的小嘴，仿佛我的脸还没她的小爪子干净……

我每次都没准备好，女儿就上小学了，就上初中了，就上高中了，就要考大学了……

去年，在女儿的十七岁生日，我写下了这首《突然》：

我要感谢上帝

让我在如此丰盈的季节收获了你

我的女儿

这是你的第17个秋天

仿佛每个秋天都来得如此突然

就像昨天你从门后冒出来

把我和幸福，突然吓了一跳

拍一拍胸脯

你总在我最柔软的地方

我的女儿

我要感谢你

是你的到来和存在

让我所有的痛苦都微不足道

所有的不幸都失去理由

取蛋糕的路上

你一蹦三跳地跑在前头

你正着跑、倒着跑

围着我和妈妈转圈跑

一辆汽车疾驶而过，你下意识地

把我们往马路内侧搂了又搂

女儿啊，看着你突然的长大

我突然愣在那个路口……

女儿的成长，也伴随着我的磨难——从我选择辞去银行工作那一天起，女儿就与我一起南下北漂，颠沛流离。小小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我也在貌似逐步“成功”的过程中一天天变老。

而立之年选择辞职，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抉择，而女儿第一次学会认真思考和规划自己的人生，显然比我早许多年。我，有什么理由不为她高兴呢？

女儿给我讲过她的第一次美术考试：全班五十多个孩子的画作都集中在画室的讲台前，由从北京高校请来的老师点评。这位老师从中选了三幅他认为最优秀的作品，开始讲解。

“有的人画了一辈子，也是不懂画的。画画画的是什么？是感觉。”专家指着其中一幅作品说，“大家请看这幅作品——线条很干净，很简洁，构图也清爽，一看用笔，就感觉得出来，这个作者首先是‘心中有画’的，而更多的人，往往只能做到‘眼里有画’。”专家环顾了一下画室，“请问，这是哪位同学画的？”

当女儿怯怯地站起来的时候，画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哇——”

这个时候，女儿进美术班学习还不到两周……

女儿是有着绘画天赋的，这不仅让我颇感意外，也让她的专业老师大吃一惊。我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她的天赋，早一点让她接受训练。

女儿每天从画室回来，都会带来几张画稿，看着她把那些苹果香蕉坛坛罐罐画得活灵活现，我常常惊讶得屏住呼吸。我要求她在每一张画作上签名，并写上日期，这些，都将是我毕生的珍藏。

就在今天上午，我正整理书稿，突然接到了女儿的电话。我知道她今天上午是有一场考试的。电话一通，就听见了女儿娇柔的抱歉的声音：“爸……”

“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就画完了？”

“嗯……”

女儿嗯了一声，竟哽咽起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女儿勉强笑了一声：“爸，我最喜欢画老年人，脸上那些皱纹，画出来很有质感；我最怕画年轻人的脸，还有女人的脸……”

我听出来女儿正走在回住处的路上，我说女儿，走路尽量不打手机，小心车，到住处再打。

女儿说不，“我现在就想给你打……爸，你知道吗？今天的考题是《我的爸爸》……”

“哟，这个出题的老师真有意思。”

“可我……我没画好……”

我知道女儿的美术功底跟其他考生比还是差很多的，便打趣安慰她：“没事儿，你画成啥样都没事儿——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我长的是啥样儿。”

“可我知道啊……”女儿嗫嚅起来，“本来以为很好画的，可怎么也想不起你具体什么样了，越画，越觉得不像……”女儿突然抑制不住哭声，“爸爸，对不起……”

泪水夺眶而出……

女儿，你所忽略的，其实也是我曾经忽略的——我们最容易忽略的，往往就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感谢这位出题的老师，感谢这道题，给你，也给我，一次端详亲情、端详爱的机会；

更要感谢你，我的女儿——你不是用画笔而是用生命，让我成了你的父亲……

                                2011.2.18.中午，于北京居竹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