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永远等你

坐一号线到东单倒五号线，少有的拥挤，连转乘必经的长长地道里，都摩肩接踵。一下楼梯，我就听见了女孩的哭声，“妈妈！妈妈——”鼎沸的人声都没有淹没她响亮的恐惧与绝望。

人们鱼贯而出，或鱼贯而入，这小小女孩和她的哭声显然打乱了人们的秩序。人们努力地躲着她，许多人躲过去又忍不住回头，女孩恐惧的眼神和声嘶力竭的哭喊，瞬间就击中了我。准是跟妈妈走散了，唉，多么粗心的母亲！那一刻，我甚至对这位母亲怨恨起来：要怎样的粗心，才能在人海里弄丢自己的孩子啊！我想起早年在乡村过年的集市上看到过的一位年轻的母亲，她的眼神和哭喊，跟这个孩子何其相似，唯一的区别是，眼前这女孩哭喊着的是妈妈，而那位妈妈哭喊的，是孩子的小名。我以最快的速度环顾了一下四周，甚至回头往来路上张望，我猜想那位母亲一定也疯了般地在呼唤、寻找着她的女儿。但是没有。那一瞬间，我竟莫名心慌起来：该不会是妈妈已经坐哪一趟地铁离开了本站？你想想吧，当她发现孩子没有跟上来，转身想挤回去的时候，车门猛然关闭了，这位粗心的母亲会是怎样的焦灼与歇斯底里？她一定使劲地拍打着车门，呼喊孩子的名字，同时诅咒这该死的拥挤的人群……

我被自己瞬间的胡思乱想吓得够呛。我搂住小女孩的肩膀，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栗。“妈妈！妈妈——”她的泪水把她的小小脸蛋都淹没了，瀑布般的泪水涌向了她脖子上缠着的灰色的围巾。“孩子别怕，你千万别乱跑，就在这里等着，妈妈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一个带着袖标的工作人员也赶了过来，询问她跟妈妈是怎么走散的，是不是就在这里？孩子显然是吓坏了，她根本无法听进问话，更听不见我的安慰。“妈妈！妈妈——”她绝望地东张西望，转着小身子，哭声愈加凄厉起来。

“哦，孩子丢了。”好几个路人都嘀咕着同样的话，我暗自反驳：什么孩子丢了？明明是母亲丢了呀。

就在我和那位工作人员不知所措的时候，孩子的哭声蓦然小了，小身子往我后边挤，我一转身，看见了一个不太年轻、略显臃肿的母亲，她袖着手，手臂上耷拉着书包。我永远忘不掉那一刻她冰冷的神情——她斜着眼，歪着头，那目光刀子一样剜着小女孩。女孩往前跑两步，离妈妈只有一步之遥，却没敢拥抱，甚至不敢再接近，她兀自低着头，不停地抽泣。

“哭！还哭？你有什么理由哭！”妈妈终于开口了，女孩的哭声，真就一声声小了下去。我转过去，这才顾得上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女孩，她穿着男式的长长的灰色羽绒服，帽子里还戴着灰色的线帽，又塞着灰色的围巾，她小小的身子就被这巨大的灰色团团裹住，并在这灰色的温暖里颤栗着。我猜想，她的背脊一定出汗了，起初是冷汗，此刻是热汗。

天那么冷，就从妈妈给孩子的穿戴上，也显然可以看出这位母亲多么疼爱她的女儿。

妈妈没有理会我们，自顾自地训斥着女儿：“就是要给你一个教训！”从妈妈班主任般的训话里，我听明白了。原来，小女孩刚刚去对面的反方向送她的小同学，同学挤上车了，她还在那里张望，挥手。这时候，对面的列车也进站了，妈妈呼喊她，她可能没有听见，也可能是平时被妈妈宠惯了，以为妈妈反正会等她，总之她没有马上回头。等她总算回过头来的时候，妈妈就不见了……

“我告诉你：这世上没人会一直等你、惯着你！”

列车来了，我挤上去，那个妈妈拉着女儿也挤上来，紧挨着我。我看见妈妈摘下手套，用她干净的手心去抹女儿的泪，却怎么也抹不尽。女儿紧紧抱住妈妈的腰，小小的脑袋终于钻进了妈妈怀里。

我的眼里蓦然有泪……

也恰是当天中午出门前，我写了一首诗，叫做《我知道你在那里》。女儿放学的时候，我去洗手间，女儿问我电脑关没？我说没，她说我要拷个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一进书房的门，就看见女儿在偷偷地抹眼泪，见我进来，她慌张地转过脸去，我知道，她是看了没有关闭的博客上我新写的这首诗了——

带响的童鞋，柳哨儿一般

趔趄在苏北乡下堂屋门外的小院里

粗一声细一声，紧一声慢一声

偶尔还夹杂几句无字的哼哼

我知道你在那里——

你的笑声从窗外的马路上传来

伴着车铃，叮叮当当

拐进胡同时有些颠簸

链条打在盖板上，声音有些闷

我知道你在那里——

中央门长途汽车站，人山人海

人声鼎沸，那是你第一次出远门

来省城看我。“出大门右手边，

十五米，那里有个报摊，别乱动啊！”

我知道你在那里——

“我们在西单呢。那里有家肯德基，

你先去占个位子。”

你一天天长大，我一天天变老

坐在窗边往下看，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孩子，你知道，我在这里——

女儿啊，我多想永远都陪着你、看着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一直等你；女儿啊，总有一天我不在这里，但我的爱会留给你……

                         2011.1.11.上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