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势

 

诗/鲁 克

 

2008年8月30日16时30分，攀枝花发生6.1级大地震。8月31日上午，当消防官兵从废墟中挖出一对母女的遗体时，所有人都哭了——手拿筷子的母亲用身体紧紧护住正吃饭的孩子，在倒塌的房屋废墟将他们深深掩埋的那一瞬间，这位母亲留给世界一个永恒的姿势……

 

请不要叫醒这位母亲

还有她身下紧紧搂着的女儿

请不要拿走母亲手里的那双筷子

那两根坚韧的竹子

曾无数次深入更坚硬的命运——

 

妈妈，吃完最后这两口饭

我就去打猪草

后天就要开学了，我的学费

和奶奶的哮喘，全靠这头黑猪了

妈妈，生在这个土坯垒起的家

我们贫穷得多么幸福

我曾经满村满镇地奔跑

穿着那件你用新娘装改成的衣服

谁见了都说好看

妈妈，我就是当年那个美丽的你啊

我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

我一直在向前奔向前奔啊

我要奔过这条河奔出这片山

为你们奔出荣耀，为自己奔出前程

 

屋顶撒土了，墙在晃地在抖了

我的孩子，快跑！

 

妈妈，我仿佛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墙倒屋塌地动山摇

那些土块掉进碗里

一如辛酸和苦难一起掉进生活

像那无数次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像你一样

默默吞下，还是悄悄倒掉

妈妈，我甚至没有听清你的呼喊

我感觉到你的手了

我感觉到了它的温暖与颤抖

妈妈，是你在拉着我奔跑吗？

我们要以怎样的速度才能奔出危险

与灾难？十步之外就是田野

那些红苕快要熟了

它们的叶子生命一样绿

那些埋在土里的果实正在胀破地皮

妈妈，我们的天空怎么没有太阳？

我看见黑暗铺天盖地

我听见山洪倾泻而下打在我们头顶

妈妈，我想起那一次在大雨中

你用褂子当雨披罩着我狂奔

妈妈，这一次

我们是否还能奔得出生命的雨季？

 

妈妈，原来这不是梦啊

原来什么样的噩梦都没有现实更可怕

妈妈，倒下去的那一刻

我听见你哼了一声

为了让我舒服一点

你最后一次为我挺了挺腰杆

妈妈，砸在你背上的是木头还是石块?

妈妈，你出血了吗？

我多么想喊你一声啊妈妈

可我的嘴里塞满了泥土

妈妈，我感觉窒息越来越严重

我什么也没法给你留下了，妈妈

那一刻我彻骨地知道你是多么爱我

而我，也是多么地爱你

妈妈，我感觉到你的心跳了

生命再次混沌，而那律动如此熟悉

妈妈，请不要松开你的手啊

抓紧我，抓紧我

我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走丢 

那一年的集市上你喊哑了嗓子

那么多泪水滚满你的脸庞

此刻，亲爱的妈妈，我们都变得无声

我的泪水渗进了泥土

你的泪水渗透了我的肩膀……

 

请不要叫醒这位母亲

还有她身下紧紧搂着的女儿

请不要改变她们在人世间最后的姿势  

——那是最亲最暖的姿势

那么紧贴地狱，却如此接近天堂……

                        2008/9/4正午。挥泪记于北京

 

《人民文学》和《诗刊》发表的拙作抗震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