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咸鱼

新世纪。刚来北京的那一年多里

我一直住在潘家园的一处地下室

阴暗。潮湿。那些个黑夜。在我的居室

与老鼠一起到处乱蹿的是。也只是。冷和孤寂

潘家园。玩家们都知道。这是北京最大的赝品集散地

在我居住的那一年多里。那古玩市场我一次也没去过

我对这个词一直不感冒：赝品。因此我宁愿尊重我邻居

的真实。尽管我一直不愿像那些无知的邻居们一样

用职业来界定她的性别：妓女。我一直叫她小莲。莲花的莲

她一直叫我鲁记。这称呼听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我们认识是因为家具。二手市场的家具。她的家具

我只是帮她搬了个易碎的化装柜。还有只笨重的液化气罐

如此而已。其实我们不过是两个相邻的数字。116和117

116和117一样。都是早出晚归。116白天在一家杂志社上班

挤公交车。买方便面。腋下常夹着个档案袋。里面是些有字无字

的纸。116的灯熄得很迟。为了生活。他得用墨水把那些白纸

一一抹黑。那时候116还没有电脑。哪怕是二手的。是的。没有

117白天在哪上班116不知道。也不想知道。116只知道117

晚上回来得比他早。而且自己烧饭。她最常做的菜有两道

一道是白菜炖肉。而给116印象最深的是另一道。干烤咸鱼

偌大的地下室。只要117做烤咸鱼。几乎全国人民和老鼠都知道

被瑟瑟的秋风赶着。你奔向你亲爱的地下。那种半焦半糊的香

弥漫到你的骨髓里再溢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啊

在那一年多的地下生活里。真的。我最迷恋的就是这种味道

真实的味道贫贱的味道。还略微带着些俏皮与讽刺的味道

那是我曾经最熟悉的味道。那是我今生都挥之不去的味道

117。我的美丽女邻居。她叫小莲。莲花的莲。在那段最寒最冷

最孤寂的岁月。我熟悉并且深深爱上了她。不。是她的手艺

迷恋她手艺的。有好多个男人。最常光顾的那位是个建筑工头

一下到地下室。你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铜臭与油漆味

那天的咸鱼夹在工头带来的一堆熟食中间。我猜想它一定像我

一样孤单。我只是上厕所的时候。在门口无意间瞥了他们一眼

小莲对我这样的一瞥。从最初到最后。都不敢正视

当那扇小门关了。床板小心地扭动。我还是听见了小莲压抑的呻吟

第一次发现这个。我把小莲送我的那碟咸鱼倒在了门口

那个共用的垃圾袋里。我相信小莲能够看到我的诅咒：婊子

我想我的狠毒一定有着充足的理由。谁说不是呢。有谁会为一个

妓女去寻找理论的支撑。并揣度她如莲的青春与胴体的价值

犯贱的小莲！该死的小莲！在午夜。在117的呻吟与喘息里

我常常在心里恶毒地诅咒。连梦里都对那张姣好的脸。充满鄙夷

对不起。小莲。该死的人一定很多。包括多次诅咒你的我。但不

应该是你。更不应该是你久病不起的母亲。她甚至无力去拉紧

那根在她脖子上比试了千万回的绳索。母亲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告诉我母亲的死讯时没有流泪

但那天整个北京都在流泪。你没再叫我鲁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你叫我大哥。并向我递过来一碟咸鱼。那是世界上最后一碟咸鱼了

我供奉了很久。我没什么送你。多年后的今夜。在宽敞的书房里

我想起如莲的你。并送你这首咸鱼一样贫贱又高贵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