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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奶奶
鲁文咏
奶奶死的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呢,所以奶奶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已不甚清晰;惟有那对小脚,短短的尖尖的小脚,涉过岁月的长河,还时不时地踩上我记忆的小路。
印象里奶奶总是一身蓝,那种土蓝,不亮却微黑,感觉很安静。奶奶个头不大,驼背,枯瘦如晚秋的霜荷。我有时会在幻觉里想见奶奶的模样:脸膛凹而枯皱,颧骨便显得突兀;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眼珠干涩无神,散着些浑浊的、飘忽不定的光;牙齿几乎落光了,干瘪的嘴唇向内兜着,言语已含混不清……想着想着似乎就能听到奶奶那咯噔咯噔的小脚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了;想着想着那短短的尖尖的小脚的模样就清晰起来,而奶奶的面容复又朦胧如雾了。
我真的记不清奶奶的真实模样了,这让我一度陷入无奈与痛苦之中。我依稀记得奶奶唤我小名的声音是柔软而温和的;奶奶生气的时候不唤我小名而是叫我“小祖宗哎——”有气无力的奶奶大口喘息着,脸上却看不见愤怒,眼神依然那么浑浊。我知道,虽然经常惹奶奶生气,但奶奶依然疼我——母亲买给奶奶的红糖其实多半是我喝的;奶奶常喂我窝头里面的豌豆;奶奶喂我喝高粱米粥总是先用她那无牙的瘪嘴冲着粗瓷碗的边沿一圈一圈地吹……
奶奶一生嫁过两个男人,但我那两个爷爷都死得早,晚年的奶奶一定是孤独而寂寞的吧?冬天里,奶奶靠着门口的土墙晒太阳,两只枯干的手臂对插在棉袄的袖口里,而穿着蠢笨的棉裤的一双瘦腿笔直地伸着,缠着绷带的脚脖儿由粗到细,那小脚便溜溜地尖。奶奶犁一样靠在墙根里,一靠就是半晌。偶尔会有只母鸡踱过来,在奶奶的小脚边上屙泡屎,奶奶便摸起身旁的拐棍儿扬过去,干瘪的嘴里漏出一句含含糊糊的吆喝:“嗷哧——”
秋天的奶奶会低着头在堂屋门旁搓玉米或者穿辣椒,满头银丝与那挂满屋檐的黄灿灿的玉米和红彤彤的辣椒形成鲜明的对比;景深里是那半扇敞开的门闪出的一方黑,那黑里又隐隐地透着桌子上一只瓷碗的白——这样的剪影在我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多少年都挥之不去。
那个秋天的午后,奶奶帮母亲在院里的那棵楝枣树下套棉被,而我则爬到那树顶去玩。我一头栽下来的时候奶奶刚好欠身,我的脑袋就撞在奶奶刚刚坐过的木礅上,我一下子昏死过去。奶奶用她那对小脚挪了七八里的路赶到药房,那含含糊糊的话我今生不忘:“哎哎俺的个小祖宗,你说我咋就不死呢?我要是不欠腚不就没事了吗?哎哎俺的个小祖宗……”
奶奶是第二年死的。那时我右眼眉的疤痕还很深,我总把帽檐拉得低低的,我怕丑。但奶奶入土的一刻我哭得死去活来,帽子掉了都不知道……
那一回在大伯家的烛柜上见着一幅女人的画像: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发网和银簪只露出些边缘;脸白净而微胖;嘴角微翘;一丝笑意正从那对明亮的眸子里漾出来……“这是谁啊?”“你奶奶。你奶奶没老的时候画的。”画像只是半身,我看不到脚。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这个光彩照人的女人真是我的小脚奶奶吗?
2001.8.22.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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