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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过错注定要用一辈子偿还……冤吗?恨吗?悔吗?当龚建平独自一人踽踽过活时,当他拖着残病之躯每场不落地观看欧洲杯,当他对人解释为何还如此酷爱足球,当他强壮的体格被病魔折磨得枯瘦无比,他已为自己的灵魂得到了救赎。……龚建平是个‘实诚’的人,默默无闻的老师、父亲、丈夫,他扮演的那么多种角色都坦荡磊落,只有这个裁判角色,三十几万,累赘了一生……”
泣血的良知:“黑哨”龚建平忏悔而抑郁的最后时光
新闻背景:2001年12月,浙江体育局和绿城俱乐部收到了一位署名“还有良知的裁判”的《一个执法过杭州比赛裁判的自白》和4万元钱;2002年3月,前国际级足球裁判龚建平被北京警方带走,29日被刑拘,原因是涉嫌“企业人员受贿”, 2003年1月29日,北京市宣武区人民法院一审以受贿罪判处被告人龚建平有期徒刑10年。龚建平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也是迄今惟一因收受俱乐部钱财被判刑的足球裁判,也是世界足球裁判界因受贿被判刑最重的裁判。2004年7月11日,龚建平在解放军304医院离开人世,此时距他的44岁生日只差一天。
龚建平的过世引起了全国媒体的巨大震荡。对于这个悲剧人物的死因,无论医生说死于血癌还是白血病,但知情者都说,他真正的死因是忏悔与抑郁。
从被捕到去世,在这一年多的灰色时间里,龚建平究竟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2004年7月20日,本刊特约记者在北京专访了龚建平的妻子索玉华。
血泪忏悔:亡父苍天见证失足男儿那沉重一跪
2003年7月17日晚,龚建平的父亲在北京积水潭医院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从老人扭曲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走得并不安详。而此刻,由原国际级足球裁判沦为囚犯、一段时期以来已成了中国足球“黑哨”代名词的龚建平,正在北京另一家医院里保外就医,饱受疾病之苦与忏悔之痛的他,还没有听到一直为他提心吊胆的慈父过世的噩耗;他正躺在病床上,吃力地看着当天的足球报纸——一直以来,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着与他的至爱——足球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龚建平眼冒金星,他微微闭上眼,待睁开以后,他看到报纸上,一片血花把他正看着的那篇球迷的文章《我为中国足球哭泣》染得血红……
八宝山殡仪馆,老人的遗体告别仪式正在举行。遗像里,老父眼神中的微微笑意在龚建平看来竟如刀子一般尖锐,直剜着他那颗悔恨交加的心。龚建平在妻子索玉华的搀扶下给父亲烧纸钱。明明灭灭的火光里,想着父亲是带着对不孝之子的牵挂与遗憾离开人世的,龚建平悔泪不绝。凄婉的哀乐里,极度虚弱的龚建平只是默默流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此时,他反复咀嚼着父亲生前常说的那句话:“人啊,知足就是幸,没病就是福啊!”
年迈的父亲一直被心脏病缠绕着,两年来,老人的时光完全是在医院度过的。2002年3月15日,龚建平被北京警方拘捕的当日,父亲刚刚又经历了一次抢救。没有人把这个坏消息告诉老人,但是从昏迷中醒来以后,老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平儿出事了?”龚建平是个孝子,工作再忙也会常常抽出时间看望病重的父亲,给他喂药、把尿、擦身。而这一次父亲侥幸闯过鬼门关,却从此再没有见到过他亲爱的儿子,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父亲就这样走了吗?父子俩那最后一次见面还恍若昨日,龚建平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转身离开病房时父亲低声的叮嘱:“别老往这跑,工作要紧,你能干出今天这模样不易,要好好干啊……”
从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到国家级足球裁判再到国际级裁判,龚建平的足球之路看似平坦却充满艰辛,勤勉向上的他一直是全家人尤其是父亲的骄傲。然而,2001年12月,当浙江体育局和绿城俱乐部收到一封署名为“还有良知的裁判”的《一个执法过杭州比赛裁判的自白》和4万元钱之后,他的命运滑向了深渊。
被捕以后,龚建平心理承受的压力是可以想象的,但他难以想象的是,亲人们为自己的犯罪承受了多少压力啊!而可怜的父亲,直到临终还呼唤着他的名字:“平儿,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父亲啊!你咽气的一刹那是不是对孩儿的不孝充满着怨恨与委屈呢?龚建平在心里默默想着念着,他不忍心去看玻璃棺中父亲那张惨白的脸,他被人搀扶着,就这么机械地围着父亲的遗体走三圈。当火化工要把父亲的遗体推走的时候,极度虚弱的龚建平突然跪倒在地,扒着灵柩望着父亲,凄厉地哭喊了一声:“爸爸——对不起……”哀乐低回,那一声凄绝的哭喊包含着龚建平多少忏悔与心痛啊!“孩儿不孝,爸爸,你能原谅我吗?”极度悲伤的龚建平突然昏倒在地,几个亲人连忙把他扶起,妻子索玉华哭着劝他:“建平,你得坚强点啊!爸爸走了,可还有妈妈呢……”
此时此刻,龚建平的八旬老母正在医院里输液,年迈多病的母亲再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呀!一想起母亲,龚建平更如万箭穿心。2002年3月23日,龚建平被警方带走后一周,《北京晚报》发了通讯,同时配有龚建平的大幅照片。忍着悲痛、一直奔波于学校和医院之间的索玉华,此前一直对两位老人隐瞒着消息。
这一天,母亲正在医院里照顾父亲,忽然,一个正在看报的病友长叹一声:“唉!作孽哟——这腐败都‘腐’到足球圈了……”正闭目养神的父亲听了这话连忙睁开眼睛,母亲把那报纸借来一看,天啊——这不是平儿吗?!
那个下午,仿佛医院的角角落落到处都丢满了当日的晚报,“黑哨”龚建平的大幅图象被无数双陌生的脚踩来踩去。可怜的母亲啊!面对儿子闯下的大祸,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她当时惟一能做的就是捡拾起满地的报纸,擦净沾在儿子图象上的脚印;她多么希望整个北京城的报纸全在这医院里啊,这样,她就可以把儿子丢人现眼的事儿全捡了、藏了;她多么希望这事儿没有发生;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啊!那个黄昏,医院的长廊尽头,满头白发的母亲抱着一摞报纸,默默地流泪……
人生冰点:命运沉浮中有多少爱无法重来
龚建平1960年生于北京,作为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1981年从首都体育师范大学毕业,最初在怀柔县某中学任教,1982年开始从事足球裁判工作。
1983年9月底,龚建平和相爱多年的同学索玉华结婚了。那时候他们的经济条件很差,住得也很窘迫——从龚建平父母的老屋接出一间12个平米的小屋,就算是新房了。那时候龚建平的奶奶也住在这儿,他们与老人之间,只好挂上了一层塑料帘。就在这样逼仄的小屋里,1984年9月18日,他们的宝贝女儿龚佳出生了。
女儿是龚建平的掌上明珠,上了幼儿园以后,不论风里雨里,龚建平都骑车接送。龚建平是个坚强的人,有一次上课时脚骨折了,他竟自己跳着步去北大医院。脚上打了石膏的那些天,他就用自行车当拐杖,坚持亲自去幼儿园接送女儿。
直到1989年,龚建平夫妇调到石油附中,才分到了一套建筑面积为56平米的房子。因为是从困境中一起走过来的,所以生性善良、看电视常会掉眼泪的龚建平,与性格刚毅、吃苦耐劳的索玉华恩爱有加,在周围人眼里是典型的“模范夫妻”。
艰苦的环境也磨练了龚建平的意志。1991年,龚建平获国家一级教练员证;1994年,龚建平作为助理裁判与陆俊、黄刚共同执法了第一场甲A足球赛;2001年,龚建平被中国足协推选为国际级裁判(这个级别的足球裁判,我国目前仅有7人),并随后调入母校——首都体育师范大学任教。这一年是龚建平事业的顶点,但也在这一年,就在女儿高考前夕,他却遭遇了人生和事业的冰点……
2002年1月23日,也就是龚建平被拘前,时任中国足协某高官说:“这次调查组确立一个基本调查原则是:只要据实举报、有报必查、一查到底,不管涉及什么人,涉及多少人,包括中国足协的工作人员,决不包庇袒护。”但据《天府早报》报道,交回足协内部调查组的钱款累计高达千万元,而值得质疑的是,这些受贿的“黑哨”们和那些在法庭上被认定为行贿的人,最终却没有被提起公诉。龚建平的受贿案成了没有行贿人的“天贿”。可以说,关于“黑哨”的高调调查随着龚建平的判刑戛然而止。这样的结局,是龚建平和他的家人所始料不及的。
服刑中的龚建平于2002年6月开始出现连续发烧现象,每天的高烧都达到39到40度,而且还贫血,腿也肿得厉害,连拖鞋都穿不上了,六月天里却还得穿毛衣。从8月8日开始,龚建平住院治疗。2003年5月14日,龚建平因病危被批准暂予监外执行。当时正值“非典”时期,索玉华找熟人帮忙,6月12日,终于让龚建平住进了协和医院感染科。但直到2004年春节,龚建平的病情都没有好转而且每况愈下,3月2日,他不得已决定出院,这时的龚建平已经只能靠轮椅代步了。而为了治病,他们几乎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
5月28日,索玉华慕名找到在血液病方面有专长的马健医生。经专家会诊,龚建平的病是典型的“复发性发热性非化脓性脂膜炎”,而这个病属于免疫风湿病,应该是和他的血液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有关,病情的一个最重要特征就是容易引起感染。因为是重症贫血,所以需要输血才能维持生命。而为了挽救丈夫的生命,索玉华倾尽了心力,夜晚常常把三个椅子搭在一起,就睡在丈夫身边。
虽然病痛缠身,但龚建平依然关心足球。一到出足球类报纸的日子,他就会叫妻子买一大堆来到床上看。住院期间,他还用从家里带的小电视看足球比赛。他关心国内的联赛、世界杯、欧洲杯……一切和足球有关的消息他都关心。有一次,马健问他为什么还这样热爱足球?他的回答让在场的所有医护人员动容。他说:“那是我的事业。”曾经有个护士问龚建平:“当时有那么多的‘黑哨’,可后来只判了你一个人,你不觉得冤吗?”龚建平沉思了片刻,回答说:“如果能净化足球,能推动法律社会的进步,就算我死了也值了。”但是在医院里,护士们看到最多的情形是:龚建平定定地望着天花板,眉宇间有个总也解不开的结。
7月5日早上,龚建平突然高烧不止,出现昏迷,在抢救苏醒后,他突然抓住索玉华的手,虚弱而诚恳地说:“我不想再拖累你了,玉华,咱们离婚吧……”“你这叫什么话呀?!你得坚强些,要挺住!不管怎样我都陪着你!”当索玉华抱着丈夫痛哭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曾经体格强健的国际级足球裁判,生命已经进入了快速倒计时……
抑郁而终:无言大雨敲醒人世间多少生命追问
尽管院方使用高档抗菌素治疗,但龚建平的病情却急转直下。2004年7月9日凌晨3点,龚建平突然喘不过气来。他抓住妻子的手,吃力念叨着自己未了的心愿:再过几天就是父亲去世一周年了,他打算等身体稍好去参加父亲下葬的仪式;而7月12是他的44岁生日,他希望还能像过去那样吃到老母亲为自己煮的面条……
7月9日晚,龚建平病情继续加重,马健为了能让龚建平呼吸顺畅些,打算给他施行气管插管术,以赢得治疗时间。在征求他的意见时,尚还清醒的龚建平回答:“由我爱人决定吧。”在生命最危机时刻,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把决定权交给了与他共同见证苦难的结发妻子。
索玉华和亲属们考虑再三,同意了这一治疗方案。插管之前,龚建平虚弱地拉了拉妻子的手,无力地说:“你别出去了,陪我……”索玉华哀怜地抚摩着他的额头,劝慰他说:“人家大夫说了不让陪,怕感染。我等手术后再进来,你放心,我就在门口。”看着丈夫对自己依恋的目光,索玉华难过得想哭。她没有想到,“你别出去了,陪我”竟成了丈夫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插管后的龚建平一度病情稳定,可胸片却显示炎症在急剧发展,已经蔓延到整个肺部。7月10日上午,医院对龚建平进行抢救。那个晚上,马健冷静地告诉索玉华:“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恐怕……”坚强的索玉华蓦然打了个冷战。
7月11日上午,龚建平的血压急剧下降。满怀悲哀的索玉华决定出去亲自给丈夫买几件新衣服。临出门的时候,她抚摩着龚建平的额头,轻声地说:“建平,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龚建平无法睁开眼,但索玉华感觉到,他下意识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在用力,仿佛跟她说:“别离开我……”
买了几件崭新的衣服,索玉华急忙往医院赶,可刚走出商场,大雨竟倾盆而下,事后索玉华才知道,那是北京城10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她当时就有个不祥的预感:她亲爱的丈夫已经走了。“建平!建平——”暴雨如注,人们都在躲雨,没有谁注意到,暴雨里正奔跑着一个憔悴的、哀绝的、哭泣的女人……
“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啊!爸爸——我们说好了明天给你过生日的呀……”女儿龚佳的哭声传遍了整个医院,连漫天的大雨都无法淹没。在这凄厉的哭声里,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流泪了,他们都无法忘掉,就在几天前,苏醒过来的龚建平还微笑着夸奖说:“我这辈子最欣慰的就是有个省心的女儿……”是的,一年前,面对着父亲被捕的厄运,连年担任班长并被评为北京市优秀学生干部的龚佳,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考取了父母亲的母校——首都体育师范大学管理系。而此刻,女儿钻心的哭喊,他再也听不见了……
龚建平走了,走得很突然,甚至没有合上眼睛。
7月12日,石油大院,龚建平家,简易的灵堂就设在窄小的客厅里。龚建平生前的学生们来了,不是来送行,是为他庆贺生日,这是他们几天前就约好了的。然而,长明灯代替了生日的烛火,哀乐代替了生日快乐歌。“爸爸,来,我帮你切蛋糕……”当龚佳颤抖着双手把第一块蛋糕供上灵台的时候,面对着龚建平遗像中浅浅的微笑,所有人都失声痛哭。
13日,八宝山殡仪馆梅厅,龚建平遗体告别仪式在这里举行。龚建平的主治医生马健夫妇和很多裁判界的朋友、当年的学生一起赶来送行,长长的吊唁队伍一直排到了外面的停车场。原定告别仪式只有200多人参加,而实际上,灵堂外自发前来签名的悼念者已超过了1000人。
没有人致悼词。在龚建平遗像旁写着一副挽联,格外引人注目:人垂泪天降雨天人共悲旷世奇案皆知晓;卧花丛弃俗世众友相送五九人生早成仙……
采访结束,在石油大院的一处路口等车时,记者邂逅了一对修自行车的父子。退休的父亲60多岁,而下岗的儿子正值壮年,与龚建平年龄相当。这对父子恰巧与龚建平一家住在同一个楼里,彼此间都很熟悉。对于龚建平的遭遇,老人的一番感慨让人久久回味:“都说钱是粪土名是累,可名利到了眼前的时候,有几个人能敌得过那种诱惑?龚建平是个老实人,为人很善良,在我们这个大院人缘很好,可就走错了这么一步,想回头都晚了。如今撇下了孤儿寡母,能走得安心吗?唉,人生在世沟坎多,往往一个跟头就是一辈子啊!”
的确,世事无常,但生活还在继续。而恰逢“亚洲杯”开赛前一周,龚建平的过世引起了全国媒体的巨大震荡。龚建平走了,带着他的忏悔与抑郁,带着他对中国足球事业的歉疚与热望。然而值得一提又发人深省的是,中国足协在2002年之后进行了大范围的裁判换班,大批的年轻人被拔了上来,而大批的正当年的裁判则悄悄地失去了踪影。“扫黑风暴”就这样轻轻地“刮”了过去,但是,球场上对“黑哨”的痛骂声却没有消失,球迷们对仍然处于低谷的中国足球怨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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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率先并多次向足坛黑幕发炮、素有“陈大炮”之称的原浙江省体育局局长陈培德:“足坛扫黑,是司法介入体育的第一次突破,又是司法介入的第一次流产。龚建平确实有罪,对他判刑是公平的,但不公平的是,他当时就有自首表现,而且一直在反省,他不应该是第一个受法律制裁的受贿裁判,更不应该是惟一的一个”;
与龚建平案休戚相关的浙江绿城俱乐部老板宋卫平:“反黑的目的并不是针对龚建平一个人的,他只是众多黑哨中的一个牺牲品”;
作为第一线的反黑记者,因龚建平一案而倍受瞩目的新华社记者杨明:“反黑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英勇的一件事,但回想当时的一切努力,现在竟成为了嘲讽。我觉得他写的(忏悔信)都是真心话,而不是随随便便因为害怕才写的,那是真正的忏悔”;
知名足球记者孟丽:“无可否认,龚建平有错误,当时他也曾颤抖着手去收受黑钱,之所以说颤抖是因为他有良知,承认并承担了所犯的错误。而作为扫黑的示例,他为一个群体做了炮灰。在我们已知的圈内消息里,他并不算是一个很罪恶的人;何况在他去了之后,留下的是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女居住在北京石油大院那间破筒子楼里……”
(原载《家庭》2004年10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