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老胡

 文＼惠振坚

　　铁匠铺在沿河的店铺中被往来的行人忽视，原因明摆着——里面黑古隆咚，所有的物品如出土文物一样灰头土脸，就是老胡这个活物也经常像刚走下战场，乌黑的脸上冒着油汗。在铁匠铺没有敲打的声音传出的时候，铁匠铺的关注度几乎为零，当老胡有了生意，意气风发地挥动大锤或小锤在铁砧上敲打物件的时候，也许能惊动几个路人诧异的目光，附近的住家与店家则见惯不怪，更不会大惊小怪地聚集围观，偶尔有小孩好奇地探头探脑，很快就被家长拽开，生怕会被四溅的火星灼伤。

　　铁匠铺传出的声音，往好了形容，是打击乐，多少沾着些音乐的意思，往坏处形容，纯粹是噪音，让人避之唯恐不及。若能耐住性子仔细分辨，还是可以听出小铁锤或大铁锤敲打在厚薄不均的铁器上声音的迥异。当你心绪好的时候，铁匠铺传出的声音似也透出欢快，当你烦闷的时候，仿佛是刻意撩拨你，无止无休的敲打声挑战着你忍耐的极限。

　　若是特别敏感的人，甚至能感知不同的季节里敲打声音上的些微差别，这似乎有些玄虚，但也不妨一听。天高气爽的秋季，声音多清脆激越，快速传递到河面上，打个旋，弹到河的对面；夏天的敲打声迟缓沉重，兼有无奈，声音里附着耐受不住的暑热，每一敲一打，都把一种沉闷而无形的东西硬生生地塞进你的一呼一吸里，增加人的烦闷；在潮湿阴冷统领一切的初春，敲打声透出一种委曲中的倔强，和对凄风苦雨的殊死抗争，那声音仿佛就是不自量力的宣言。冬天的铁匠铺凭着热度就令路人怀疑是否受到季节的偏爱，炉火正旺，热气蒸腾，老胡轻衣薄衫，敲打声显摆压抑不住的得色。

　　更多时候，在路人眼里蓬头垢面的铁匠铺如远古孑遗立于城南河边，日常给人的印象是门可罗雀，散客多来自四乡，专程找到老胡这里，有时是要求打制全新的器具，有时是要求维修诱蚀的物件。散客会没话找话，感慨一番县城物价，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聊聊跟铁匠铺一样老旧的话题，比如彼此又老了一截，岁月不饶人之类。老胡的铁匠铺在这些人的眼里有着不可替代的一面，五金店里卖的工具，薄而轻飘，完全是一个样子货，拿在手里掂量一下就会发笑，暗笑这种偷工减料的东西只能糊弄年幼的孩童。老胡打制的工具拿在手里是合宜且熟悉的分量，更符合散客心目中的无形标准。

　　近几年，时不时有摄影者像发现了宝藏一样，一来便对黑黢黢的铁匠铺还有老胡一通乱拍，老胡也不阻止，但也没有显示过高的热情。据说在照片中，铁匠铺能呈现一种特殊的摄影效果，他也见识过，照片中炉火熊熊，他的鼻尖或脸上有看起来很滑稽的块状乌渍，皮肤油汗直冒，举锤正朝铁钳夹着一块火红的铁件敲去，挥动的铁锤和手臂是虚影……，他觉得搞摄影的人少见多怪，也不觉得有多少美感，对于这种猎奇的心理和做法，他在内心里定义为现在有些人真是吃饱了不消化，没有正经事情要做。他的不甚热情还与两年前一位记者的采访有关。

　　那个记者显然是有来头的，据说陪同的还有相关部门的两位工作人员。那天老胡的谈兴来了，提及铁匠铺可以追溯的悠久历史，从爷爷到父亲都在这个小小的铁匠铺里曾经挥汗如雨，打制了数不胜数的各种铁件，那个大铁砧上遍布着岁月的痕迹，是传家的老古董。他还口是心非地说到并不以铁匠铺将在自己手中终结历史使命而感到失落，他的儿子在省城一家大公司工作，儿子的前途比他老朽的铁匠铺要重要千万倍，时代在发展，他的铁匠铺退出历史的舞台是一种必然，在他有生之年，所做的不过是对时间的一种无谓的抵抗，一种注定失败的抗争。

　　记者不停地问，不停地记，再加上不断地从各个角度拍摄，最后，记者从采访本上扯下一页递给老胡，纸上写着一个据说是某个数一数二的大站的网站名和网址。记者说，过几天就可以看到相关的报道了，保管是一篇特别吸引现代人眼球的报道。遗撼的是，两天后，老胡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写着网站名称的纸了，结果可想而知，老胡至今没有见到记者口中担保过的引人瞩目的报道。那之后老胡见到号称记者的人就败了兴，就有点不阴不阳的样子，能让记者进铁匠铺拍摄都算是给足面子了。

　　镇里打造了一条特色老街，希望老胡的铁匠铺也入驻其间，当然，搬进去后并不是真正去打铁，只须做做样子，有游客来的时候，让游客跟着老胡的样子拉拉火炉的风箱，学学老胡的样子挥锤去趁热打铁，然后开心地拍拍合影。总之，让游客尽兴就成，每个月旅游公司会给老胡一笔旅游接待费，另外，还会给老胡买六险一金，当然，在老街里是不能成天打制农具的，那样会影响到老街的和谐氛围，临近的商铺会受不了……。老胡听到这里就很窝火，说，这是不就是去演戏么？那让别人演得了，他尽可以提供所有的演出道具。

　　后来，老街的铁匠铺还真开起来了，不知从哪里聘来的一位胖子见有游客经过，就会象征性地敲打几下砧台上的铁件，或是拉拉风箱。胖子铁匠很有喜感，也很上镜，游客非常喜欢在挂牌的百年铁匠铺里跟他合上一影。

　　老胡原先是一个很开明的人，但现在不知怎地，就是不能听传到他耳根里的关于胖子铁匠的事情，有一次散客刚提到，他很气忿地把手上的工具往地上一掷，说，真是瞎胡闹！还百年老铺，简直是骗子当道，公开招摇撞骗！见他怒不可遏的样子，散客有些惶然，才意会这不是一个好话题并赶忙噤声，生怕恼怒的老胡还会做出什么意外之举……

文＼惠振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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