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希望,还是绝望?
(2012-09-03 00: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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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强海子文化 |
分类: 诗歌杂谈 |
是希望,还是绝望?——也读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王士强
(摘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它既有乐观、明朗、热忱的一面,又有绝望、冷峻、悲观的一面,更有着两者之间的交互、纠结,希望中包含了绝望,绝望中也包含了希望,不同的读者、不同的心境之下,可以从这首诗中读出不同的内容。这种多解性、不可穷尽性正是其独特魅力的重要原因所在。)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或许是中国新诗诞生以来流传最广的诗句,它的迅速经典化(选入中学、大学课本)、它的被消费(房地产广告、旅游广告等)都扩大了其受众范围,让它为大众所知,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使它受到了许多的误读、曲解。所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差不多成为新诗史上到目前为止争议最大、被讨论最多的作品,这首总共只有十四行、百余字的短诗到现在已有上百篇的研究性论文对之进行阐释、解读,从“篇幅”来讲已经不知超过了原作多少倍。然而,即使这样,这首诗的奥秘与可能性也还远远未被穷尽,人们对之的理解或许才刚刚开始,这也正是优秀诗歌独具魅力和生命力的原因所在吧。本文试图从“阅读”出发,站在一个普通读者的立场,来看一看这首诗带给了我们什么,它包含着哪些内在的精神与心理诉求。因为,研究者、专业读者或许可以从这首诗中阐释、引申出很多的内涵,但同时也可能用力过猛、阐释过度,与诗歌所带给人们的感受相去甚远,甚至失去其阐释的有效性。诗歌是包含内在性和密码的,但对之的理解和阐释首先应该建立在阅读、感受的基础上,否则很容易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也很容易使解读诗歌变成枯燥、苦闷的智力操演和精神负担。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诗歌才会成为一种自然而然、引人入胜、充满愉悦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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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往往给人一种充满希望、满怀热忱、憧憬幸福的感觉,相信这也是它被选入中学教材的原因。作者心态平和、淡泊,他对世界所求甚少,他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是和谐、融洽的,他在表达一种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与想象。我们来看这首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并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情感上也是温暖、柔和、融洽的,用的也都是“暖色调”的词语:幸福、温暖、祝福、灿烂、眷属、春暖花开……这首只有三节的短诗,“幸福”一词却出现了四次,如果我们说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对于“幸福”的理解与想象,相信应无大错。那么,他所要的“幸福”是怎样的呢,诗的第一节进行了描写:“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确实是一种生活场景,而这种幸福看起来也是很简单的,似乎唾手可得,因为他的要求很少、很低,不过是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作者以一种淡泊、与世无争的方式安置自己的生活,他自己也获得了内心的安宁。接下来,第二节说的是“幸福”的传递:“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也就是说,“我”是幸福的,而且“我”也要告诉亲人们,使他们分享这种幸福,因为这本身也会成为他们的一种幸福。不仅如此,他还说:“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幸福的闪电”或许是指生活所带给“我”的幸福、恩惠,或许是指“我”对幸福的感悟,他要将这种美好的“闪电”告诉每一个人,这也是一种分享、一种播撒与扩散。最后一节,这种“幸福感”不断扩大,延伸到了“每一条河每一座山”以及“陌生人”,他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其中的温柔、温馨溢于言表,甚至给人甜得发腻的感觉。同样,他对“陌生人”的“祝福”也是很生活化、很日常甚至很俗套的:“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这些的确都是属于“尘世”的幸福,也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为之奋斗的生活目标,他也认同这样的“世俗选择”。如此,他是要将“幸福”进行到底了,连山与河的名字都是温暖的,每个人都能够获得幸福、享受幸福,而他本人也并不例外、乐得其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作者似乎与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完全脱离了干系,直面自我与世界,表达对一种前现代、没有竞争、没有压力的生活与情感状态的向往。幸福就在那里,我只要去,就可以得到,我只要得到,就别无他求……作者对此充满希望和热情。这样看来,这首诗的格调是明朗、“健康”、积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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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细加品咂之后,又会觉得这首诗表达的内容没有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明朗,因为,对于“幸福”的向往,可能恰恰是由于现实中的“不幸福”,对于未来的“希望”可能恰恰是由于对现在的“绝望”,从这个角度出发,甚至会完全反转此前对该诗的印象与理解,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实际上,作为重要时间提示的“从明天起”是值得深究的,它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既可能指很快就会来到、触手可及的现实意义上的明天,也可能指一个永远达不到、可望而不可即的抽象意义上的明天。因而,如果我们从现实意义的明天来看这首诗,可以说它是温暖、明朗、充满希望的,而如果从抽象意义的角度来看这首诗,则可以说它是晦暗、孤寂、绝望的。“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对明日之幸福的想象实际上是坦白了自己的不幸福,坦白了自己在现实中追求幸福的失败,因而,整首诗的真正含义或许要从其字面意义的背面来解读。“明天”是一个不断延宕、永远不可能到达的时间,因而,“幸福”也就成了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它只存在于想象,存在于彼岸,而不属于现实,不属于现在,这种情况下人的内心无疑是悲哀、焦灼、痛苦的。如果说“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代表了世俗生活、世俗幸福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这首诗表达了自己实际上的与之无缘,也可以说表达了他对于自己此前拒绝世俗生活、世俗幸福的一种反思、反省,他的意思或许是说,不应该与现实保持那么尖锐的对立、对抗,而应该与现实和解,在现实中生活,获取并满足于世俗的幸福。对于一个以诗歌为生命、以精神生活为最高追求的诗人来说,“粮食和蔬菜”、“房子”或许是最不重要、最无价值和意义的东西,它们也一直遭到了海子的忽视、排斥,但是,当他走累了,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头破血流之时,转念一想,或许生活不在别处,幸福不在彼岸,而就在当下、就在俗世之中呢?所以,他会发出这样“温暖”的抒情。当然,对海子这样的纯粹的诗人来说,这不过是转念之想或者说说而已,他内心里清楚自己是做不到的,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尘世、这样的幸福。他有着“王”的事业与理想,不可能真正认同世俗的价值伦理,因而这样的“温暖”实际上愈发显得悲凉、悲哀。
同样,从反面来理解,第二节里面“和每个亲人通信”说的或许是隔绝,以及交流的不可能。也就是说,亲人们并不能理解他,而他与亲人之间的心理距离也非常遥远,他感到了彻骨的孤独。正是因为走到了精神的“极地”,四顾无人、孤悬天外的他蓦然回首,想起了世间事世间人,想起了自己的亲人。而“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同样也是这样一种沟通的努力,他试图挽回失败的沟通,重新建立与他人、与世界的联系。这种努力也反映在第三节中,“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他要通过对这些山、河的“命名”来改变其性质,使之打上“我”的烙印,变成“我”的,并且与之建立良好的关系(它们的名字甚至都是“温暖”的)。这句诗的潜台词或许是,他与世俗世界之间的关系已经严重对立,充满敌意,相互之间的矛盾已经难以调和,所以他希望对之重新命名而将此前种种一笔勾销,重新开始,这可以说是一种反抗,但其中暗含的绝望是明显的。再往后,他对“陌生人”的祝福同样也显示了他与俗世中人的隔绝,以及世俗幸福的不可能,或许内心里他也并不一定认为那就是不好的、不值得追求的,但他知道,那不属于他,那不是他所要的。所以,诗的最后说:“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显然不是世俗的景象,至少已经是离群索居,而与世界、与众生拉开了遥远的距离。这里已经多多少少可以看出他的选择了,他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他给世人留下了温暖的祝福,但那其中并不包括他自己,他内心已经做出了最后的抉择,坚定而决绝,没有余地。从这个角度看,他在写作这首诗之后短短两个月即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可以得到一定的解释,同样,说这首诗是海子的“遗嘱诗”也并无不妥。
以这样的悲伤、绝望作为底色,作者所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纯然是对于另一世界的想象,幸福是有的,但那是在另外的时空,不在此时,不在此地,他所描写的景象虽然表面看来风平浪静、万里无云,但实际上内在却波涛汹涌、雨骤风急,或许也可以说,非有大不平,没有如此的大宁静,非有大绝望,没有如此的大希望,非有大冷峻,没有如此的大温暖。从这个角度说,这首诗确实是有深度模式的,表面所示可能只是一种假象,其内在可能恰好是相反的,我们不必说这首诗表达的一定是绝望、冷峻、悲观的情绪,但至少应该看到,它是包含了这样的因素、维度和可能性的,不看到这一点,恐怕是片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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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要区分“希望说”与“绝望说”,哪一个是正确的或者接近正确的,抑或者,哪一个是更“深刻”、更接近这首诗的“本质”的,似乎又并不那么简单,并不存在非此即彼、唯一正确的答案。不同的人可能从这首诗中读到不同的内容,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条件下也可能读出不同的内容来,正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正如鲁迅所言及的对《红楼梦》的解读,这种多解性、这种不可穷尽的阐释可能,正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其独特魅力与生命力之所在。我们可以说,这首诗表达了希望,也可以说,这首诗表达了绝望,当然也应该看到,其希望之中包含了绝望,绝望之中也包含了希望,而且,这里面的希望,因为包含了如此的复杂与不安,它未必不是最高形式、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绝望,而这里面的绝望又不仅仅是绝望,它还包含了对绝望的绝望,因而重生出了希望,如此等等。诗人西渡在解读这首诗时说:“读这首诗,固然我们要透过表面的乐观明朗看到背后诗人告别尘世的决心,但是进一步地,我们更要透过这一切,看到诗人对人类、对世界的深情和无条件、无保留的祝福。如果不能看到这一点,非要以深刻的名义把这首诗看做一首绝望的诗,那同样是阅读的失败。”与他持相近观点的评论家张新颖则分析了这首诗“逆着来读”与“顺着来读”的两种方法,并认为:“我们还是可以顺着这首诗来读。我们还是可以从正面来接受这首诗。我们还是可以承认这个明媚的世界和幸福的许诺。”“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这样认为:做一个幸福的人就是一个决定?如果我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就有可能做成一个幸福的人?海子没有做到,也许是因为海子太相信自己是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了;但这或许并不应该妨碍海子诗的读者,那些广大的普通读者,去相信一个决定的力量,去尝试一个决定的实现?”这里的从“正面”来读实际上是一个负负得正的过程,其中的希望也是在极度的绝望中重生出的希望,它不比绝望来得“浅薄”,相反可能更“深刻”。
我们可能很难说这首诗“到底”要表达什么,我们只能说,自己从中感受到了什么,因为,那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从中感受到的东西可能经久不变,它能够给我们内心的抚慰与共鸣,也可能,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这首诗里竟然还有另外的东西,以前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而这样的过程可能有一次也可能会有很多次,我们会发现,这首诗一直在我们前面,它看起来离我们很近,但却怎么也无法赶上它、抓住它,无法穷尽它的奥秘。
——好诗,如人生,它是一个永远的谜。
(《名作欣赏》201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