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刊》2021年12期名家专号

《胭脂黄昏》刊发《小说月刊》2021年第12期(名家专号)。
胭脂黄昏
顾晓蕊
刘阿婆疯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四邻八乡。
那天,在青青的田埂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在奔跑,是刘阿婆。她身影削薄,跌跌晃晃,挥舞着黢黑干廋的手臂,就像一只巨大的鸟,身后跟着一群小孩。
孩子们摊开双手,学着她走路的样子,一片嬉笑哄闹声,目光中透着兴奋。
刘阿婆跑着跑着,忽然定住,转过身来,左右趔趄了几下,而后身子弹直。她望着那些孩子,伸出一只手,声音凄惶地问:“铁柱去哪了?你们看到了吗?”
孩子们先是一愣,继而发出一阵哂笑。“铁柱,铁柱……”有的孩子还怪声怪气地喊道。我当时也挤在人群当中,跟着哄笑了起来。
然而这一幕,刚好被路过田间的祖母看到,她眉头一皱,厉声唤道:“妮妮,你过来,跟我回家。”祖母扯着我的小手,回到家后,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说:“刘阿婆,可是个苦命的人啊!”
那年,八路军来到村子里,帮村民们干农活,还教大家识字,唱抗日歌曲。仿佛一道微光,照亮了原本苦难的村庄。刘阿婆早年守寡,她的儿子铁柱那年刚16岁,第一个带头报名,跟村里的十几位青年一同加入八路军。
不久后,队伍即将奔赴前线。如胭脂一般殷红的夕阳下,刘阿婆来送儿子出征。
她挤在送行的人群中,大声叮嘱道:“儿啊,你要活着回来,娘等着你。”铁柱抬头望了望娘,只见她的脸上红通通的,像是涂上嫣红的胭脂。铁柱边跟着队伍向前走,边清声回道,“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从那之后,刘阿婆守着破旧的茅屋,每天都数着日子,等着盼着,一天天地苦熬着,期盼儿子能早些归来。然而花开又花落,她的两鬓飞上白霜,而苦苦等到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有个同村的青年顺子,当年,曾跟铁柱一同参军抗日。他在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被俘,受尽了折磨,后来从“虎口”中逃出来。他与部队失去联系,在如墨的黑夜潜回村里,躲在家中疗伤。
刘阿婆得知后前去探望,顺便想问问儿子的消息。顺子倚在床上,身子向前探着,对坐在一旁的刘阿婆说:“铁柱是条硬汉子,打起鬼子来,机智又勇敢。”听到这里,刘阿婆清瘦的脸上,泛起水波样的笑意。
顺子神色一变,目光凝重地望着她,又说:“我跟他同在一个班,他是班长,我是副班长。那一仗打得真惨烈呀!铁柱带领着一个战斗班,跟小鬼子展开激烈的战斗。”
他一脸悲戚道:“在敌人的炮火攻击下,战士们一个个倒下。最后就剩下铁柱和我,只得向山上撤退。快到山顶时,我也身中数弹,倒了下去……”
“铁柱退到悬崖边上,猛然间一抬手,抛出最后一颗手榴弹。随后他转过身去,仰望着漫天血红的残阳,纵声大笑,跳下了山崖。”顺子眼里泪光闪动,难过地说:“铁柱,他……已英勇牺牲。”
刘阿婆听到这儿,霎时惊愣住,脸上忧戚又悲楚。但只过了片刻,她倏然起身,口中喃喃道:“不,我儿没有死,他说过会回来的。”她脚步踉跄,怔怔自语着,扭身离开了。
转眼五年过去,这期间,刘阿婆见到身穿八路军服装的,总悄悄向人打听儿子的下落。他们都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有人还劝慰她说:“老妈妈,您要想开些。这上了战场,生死难料。”
刘阿婆将头扭到一边,眼瞥向远方,异常坚定地说,“我要等着我儿,他一定会回来的。”
时间一晃,又三年过去了。一天傍晚,一位衣衫破旧的男子走进村庄,脸上溢满疲惫与焦灼,径直走到刘阿婆门外。他推开房门,大声疾唤道,“娘,娘……我回来了。”有村民见到后,好奇地跟进院里。
刘阿婆蹒跚地走上前,眼睛直愣愣盯着他看,脸上泛出欣喜的光芒,但是却转瞬即逝。她突然咧开嘴角,猛然大笑几声,笑声急促而尖利。孤苦等待了许多年,儿子终于回来了,而她竟忽然疯了。
村民认出来,那人正是刘阿婆的儿子铁柱。他们惊讶之余,不由追问他,消失的这些年,到底去哪了?铁柱两眼含泪,揭开了一段悲壮往事。
在那场战役中,他被敌人追击,跳下了悬崖。在滚落山崖时,他被一棵树挡住,后来被路过的老猎人救起。老猎人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他背回山林深处的家中,又到山上采来草药,给他医病疗伤。
在老猎人的细心照料下,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却失去了记忆。为了让他安心养病,老猎人藏起那身血染的军衣,只道他是不慎跌落山崖,而这一住下来就是许多年。
多年后的一天,他跟着老猎人上山采药,脚下一滑,滚下山坡。待他苏醒过来,猛然忆起啼血的夕阳下,那段被鲜血浸染的往事。他还想起了母亲,送他出征时,那热切又期盼的目光。
老猎人既惊且喜,将那身血衣递给他,说:“孩子,你的身体完全好了,该回家看看啦,外面换了天地了。”他于是翻山越岭,一路走回家乡。
消息传开,附近村民听说后,在震惊怅然之余,都感到十分惋惜。
祖母讲到这里时,我已坐不住了,霍然站起来,急切地跑出去,想去看看刘阿婆。我飞快地跑着,又回到田间。
我远远地望见,一抹艳红的夕阳悬在天边。铁柱忙完地里的活儿,正给刘阿婆梳头,轻轻地为她盘好头发。随即他牵着母亲的手,慢慢地朝家走去。那一高一低的身影,渐渐地,融为夕阳里的一帧剪影。


